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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扣 page 2 作者:元皙

  「不、不用了,烈儿身子向来不好,不劳断爷了。」大夫人说罢,斜眼瞪了无涉一眼。

  大夫人膝下无子嗣,晚年得子,自然格外宝贝,只是大少爷自小就身染怪疾,请了多少大夫来看都束手无策,近些年来,病况更是每日遽下,怕是没几日好活了。

  没有人再开口,场面顿时弥漫一股诡谲的气氛。

  断邪向来与宁府交好,可仍是外人,看得格外清楚。

  他离开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问,是不会有人说的。然而,他能问吗?有资格问吗?

  彷佛是看穿了他的迟疑,无涉轻轻开口,化解了他的尴尬。「师父,说些这三年来的游历好吗?这段期间我忙着家里的事,少有时间外出,怕是连外头长什么模样都给忘了。」无涉微笑,与他对望。

  谁都看得出,无涉这番话是存心化解僵局,她的腿从幼时就不良于行,哪有什么机会外出呢?

  断邪岂会不明白她的苦心,却也更加心疼。

  很多时候,他会忘了她已是一个坚强到足以独当一面的女子,不再是昔日那处处依赖着他、黏着他的小女孩了,也或许是因为她的独立,让他觉得她已不再需要他了,所以才会在三年前毅然弃她孑然离去。

  这样讲来虽然骄傲,却又莫名多了一丝的遗憾,心中隐然有失落的错觉。

  他不禁哑然失笑。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也会欷吁时间的短暂?

  「只是去看了些朋友,没去太多地方。」

  「师父说过曾住西域一段时日,这次是回到那儿吗?」

  「嗯。」断邪轻应,并不打算倾诉太多。

  现在还不宜,不宜让他们明白太多……

  「不知道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师父一样?」无涉望着他的眼,却看不见自己,心有些痛、有些苦。

  从小到大,无涉与他相处甚密,自然不曾觉得断邪的外表与常人有何不同。年纪稍长,随着父亲逐渐接触外人之后,她才恍然了解到,断邪与她是多么不同……

  断邪的来历、经过、身分,无人知晓,只知他曾救过父亲一回,从此父亲便与他敞心相交。断邪有一双眸色特异的眼,似针喙的瞳孔澄亮如金,他的面貌深隽,不若中原之人。

  她曾在书中读过,西域之人眸色发色皆异于一般,自然不难联想。

  「或许有吧。」他浅笑,随口敷衍。

  他的眼中从来也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他漂泊淡然、无心无情,只怕是花上一生一世的时间也难以在他心上留下足迹。

  「是嘛,我想那儿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无涉望着他,像是看透了他的保留,知有些事,他是刻意隐瞒不让她知道,也就不再多问。

  宁老爷突然插嘴:「这么多年了,我老了,你却还是都没变。」

  他这一说,反倒教断邪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是师父懂得养生,要是爹也勤于滋补,也是一样的。」无涉笑笑。

  「不,爹老了。」宁老爷感慨道:「只怕看不到我的无涉出嫁了。」

  「您说这是什么话?瞧我一身残疾,哪有谁敢娶,我是要一辈子留在爹身边,您倒是急着把我推出门。」

  无涉说这话时,大夫人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下。

  大夫人酸溜溜地说:「只怕将来咱们宁府养不起妳呢。」话中带刺。

  无涉垂眼,不发一语。

  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断邪瞧得分明,却什么也不说,反而是宁老爷,也许是多喝了几杯酒,有了醉意,便开始胡言乱语。

  他哭叫着,「……无涉……我对不起妳呀……」

  这么一闹,大夫人只道老爷是醉了,命人搀扶他回房,自己也跟着退席,而无涉也借口身体不适,匆匆离去。

  不欢而散。

  ◇ ◇ ◇

  「回来的感觉怎么样?」

  断邪甫回房前,就听见这句问话。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本无人烟的长廊不知何时有点点星火,星火之下,一个漂亮的少年站着。

  「是你?」断邪显得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那个叫无涉的女人究竟生得什么三头六臂。」

  「那你看了,觉得如何?」

  少年耸耸肩、努努嘴,说出他的心得。「没有三头六臂嘛!」

  断邪笑了笑,转身踏上迂回的长廊。

  少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夜在他们的身边划下了长长的轨迹,骇人的黑暗如鬼魅紧紧缠绕身畔,一阵凉舒的秋风虽然在沉静的夜空中清缓抚人,自风中飘送而来的邪魅诡谲却不得不令人注意。

  良久,少年终于打破沉默──

  「她值得你回来吗?」少年晶亮的眸子在黑夜映射出诡邪的神采,直入心里隐晦的角落。

  断邪不语。

  这个问题,他得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才行。

  少年见状也不急着逼问,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他时而看看花、时而看看草,彷佛一切在他眼里都新鲜不已。

  思索许久,断邪忽而开口问:「你觉得,她值得吗?」

  少年斜觑他一眼,避而不答,随口提起另一个话题。

  「我倒觉得,无涉与她……倒有几分相似。」

  少年口中的她是谁?断邪心知肚明。

  「或许……」他随口回答,心底深埋的记忆逐渐鲜活。「有点。」

  黑发、白衣、灵眸、娇颜……记忆中缠绵的身影忽现。

  残存的记忆所及,是她的笑,是她的泪──沾了分不清是血是泪的红花绽放在她白净的胸口,最后的记忆。

  是什么人伸出手?是什么在他心底生了根?

  抱着头,再多的……断邪拒绝再想起。

  「但是,她终究不是。」少年向来慵懒的邪瞳换上了精明的眸光,口气是咄咄逼人的冷寒。

  断邪霍然回身,笑已平、眸已冷。「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别以为在她身上可以得到原谅与救赎──既然五百年的时间弥补不了你的罪孽,就算再来一个五百年也是一样。」少年笑得纯真。

  陡然有了怒气。

  断邪倏地停下脚步,同时四周也起了变化。

  他的怒气隐隐化为力量,将庭院里的池水一瞬间掀起激烈浪花,狂烈的激荡将原先宁静的湖面翻涌起一浪一浪的水花,飞溅的水珠犹如神祇悲悯的眼泪,晶莹却虚幻。

  一滴水花划过少年的脸颊,透白的肌肤沁出鲜红。

  「如果只是来提醒我这个的话……」断邪的双拳紧握、而后松开,他放逐眼神望向觑黑的天际。「那么,我会牢牢记住的。」

  第二章

  转眼到了十五。

  每月十五,是宁府的大日子。宁府在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在百姓之间颇有威望,为了感谢祖宗的庇佑牲畜平安、财源广进,宁府每月十五都会前往城中的「白云观」替家中人员祈福。之前都是由宁老爷亲自入寺拜谢,这几年来,宁老爷身体不好,便让无涉代行。

  今日,则由断邪陪着无涉前往。

  无涉坐在车里,揭开布帘往车窗外看去,窗外是热闹的市街景象。

  早晨的天色显得有些朦胧、有些许红澄,炫灿的霞光染红了澄净的天色,入秋的天候虽不至于冷得冻人,但初晨的寒意却仍是轻易地渗入脾肺,不免让人感到一丝的早寒。

  「冷吗?」他问,褪下了身上的长袍罩住了她的身子。

  无涉点点头,静静地任由他替自己披上了衣袍。

  她一直是习惯他的温和淡然,可心底却又怕极了那清淡,深怕有一天情会淡到连她也一块儿遗忘了。

  断邪静静瞧着她。

  红衣衬托着她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显得格外晶莹,黑亮的长发散落在小小脸蛋的周围,令她显出一股荏弱的感觉,纤细而优美的眉弯、精灵而深沉的眼波,以及宛若染渲艳红血液的丰润粉唇。

  她就彷佛燃烧着生命的火焰,拥有致命的危险却依旧美丽。

  心疼她的坚强,断邪忍不住脱口道:「这些年来苦了妳。」

  「我知道。」她轻应,并不对他多加隐瞒。

  无涉的苦,有口难言。

  自古以来的观念,男重女轻,无涉只是侧室之子,根本毫无地位,她死了母亲、残了双腿,多年来全是靠断邪的教导与鼓励才能活下来。

  断邪教她医术,望她学成能救己也能救人,她尽力学了、也尽力做了,她的医术出类拔萃,是她苦心支撑宁府的基业。她所付出的太多太多,感激她的人却太少太少。

  她为宁府付出的,没有人看见。

  当年宁老爷负她们母女俩,而今大夫人又唯恐她有意分夺家产而处心积虑想除去她,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她好累好累了。

  「妳应该多休息的,为师不在的这一段期间,瞧妳变得如此憔悴,叫我怎么好放心离开呢?」

  五年前、十年前……还是更久更久以前呢?

  他记得,幼时的无涉黏他黏得紧,彷佛深怕他会离她而去似的,总是小心翼翼。

  恰巧那几天他染上了些风寒,本来他是不在意,无涉却坚持要替他煎药,他也不好推辞,只是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到厨房一看才发现她竟睡着了。

  熟睡的小脸上沾着碳灰、手上却还拿着药经,小小的心里全记挂着他。

  一晃眼,也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姑娘如今也生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他,却没有任何的改变,不管是容貌、或者是心。

  「我会照顾自己的。」无涉笑了笑,心却隐隐抽痛。

  原来他终究还是会走的,原来自己终究留不住他,心悄悄抽痛了,无涉藏着、躲着不让他发现。

  她无意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尤其是他的。

  「妳的脸色还是很差,我让马车停下,妳多休息一会吧!」

  她的脸色有些惨白,羸弱的身子看在断邪眼里总像是不禁风吹,彷佛一眨眼人就会随风消散。

  「不好,不好为了我误了时辰。」无涉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每月十五的朝拜,不只是为宁府祈福,由于无涉不良于行,外出的时间极少,故此她还会乘机医治一些贫穷却重病的百姓──这是断邪当初教她行医时一直希望她做的,为宁府积德,也为她自己积福。

  无涉一直记得。

  只要是断邪说过的话,她都不会忘记。

  「随妳吧。」许是看穿了她的心意,断邪也没再多说些什么。

  无涉是个聪明的孩子,懂得藏起心事,不让旁人为她担忧,这是她的善良、也是她的苦处,既然她不愿,多问就显得他的多疑与猜忌。

  何况,对她……也是该学着看淡,放手了。

  「这几年,妳有没有照为师的吩咐,每天按摩、活动活动妳的腿?」断邪伸手轻揉她平置的长腿,替她疏通经脉。

  他的手冰凉而温柔,无涉如猫一般慵懒的任他按摩着。

  「有。」她是有,不过总是久久一次。

  「妳在敷衍我?」断邪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妳总不善待自己,教旁人看了心疼。」

  他低斥,低沉悦耳的嗓音里除了无奈,倒也听不出太多的怒意,对她的宠溺可见一斑。

  会为她心疼的,怕是只有他一人吧!

  无涉但笑不语。

  许是自己先放弃了,即使断邪一再告诉她双腿并未全废,只要多加锻炼、活动,便又可以如同普通人行走无异。但是,从小的残疾、外观的美丑对无涉来说都是无谓,只要他在身边,就算是腿一辈子都好不了也无所谓。

  她的私心,他可会明白?

  「无涉,妳难道不想如常人一般行走吗?」通晓一切的金针眸子深深望进她的灵魂。

  无涉本能的躲避。

  她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深埋的心思,以及自己的极度不安、矛盾。

  想吗?不想吗?

  若是她如同常人一般,那在他的心里便不会对自己有任何的牵挂,他总是太淡然,让人追不上他的脚步、却也留不住他亟欲离去的眼神;可,她又不愿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尤其是他的。

  两种心思,纠结缠绕……为他,难解难舍。

  「我若是能够如常人一般行走,你还会对我付出这么多的关心吗?」无涉语调轻松,藏着深沉心思。

  她是个贪心的人,有了便想要更多,害怕失去就会紧紧抓牢目前仅有的一切,只因他总是无心无情、淡然如风,一旦失去了,便再也讨不回。

  这是她心底怯懦、自私的一面,只为他……

  「傻孩子,当然会。」听来有几分安抚的味道。

  会?

  若是会,又怎会弃她而去整整三年?又怎会让她孤独一人三年不变?

  不过是不愿说破,在他的心里,她的腿是好、是坏又如何?

  他的心像绵延蜿蜒的长河,水势缓慢、清澈,供停留的路人解渴濯洗,却不允许任何人的跟随,淡若清风的平静心湖里,她永远只会是停留的路人,而不是足以跟随他飘浪的余波。

  无涉望着他,没有说话。

  本来她的话就极少,她不是不说,而是不晓得该怎么说。

  无涉心里知道,就算身旁的人都与她为敌,断邪也永远是那一方足以让她安歇的堡垒,数年来总是不变。

  她靠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即使他总是漠然如冰、淡然如霜……

  闭起了眼,她有些累了。

  让断邪轻缓按摩的腿部有些酸麻的痛觉,时间在身边流逝,无涉不在乎,有他在身边……一切早已无谓。

  可是,又能持续多久?

  半晌,无涉主动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我好多了。」她说。

  虽然,心里一点也不愿离开。

  「师父……你说,我能度过这次的死劫吗?」无涉幽幽问着,微微颤抖的身子泄漏了她的恐惧与担忧。

  断邪愣了一下,旋即便抚了抚她的发,淡道:「会的。」

  「如果我度不了这次的劫难,死了……」清澈的眸子里隐约有着悲苦,她多怕从断邪口里听到令她绝望的回答。

  「不会的,有我在。」

  无涉听着,回了他一个浅笑。

  窗外的景色依旧变化,她的心却沉沦了,早在十年前,就不变了……

  ◇ ◇ ◇

  马车在白云观停住。

  无涉的双腿不便,只好仰赖断邪的搀扶才能行走,观外早已挤满了争先恐后等待医治的病患。

  从那些人的眼中、脸上,她看见了苦痛贫困……

  无涉不自觉避开了眼。

  「怎么了?」断邪走在身边,发现她的异样,俯身在她的耳边轻轻问了句,温柔如风,飘渺即逝。

  「那些人很痛苦。」

  「他们若不是痛苦,就不会来了。」断邪似有若无的笑了,淡然的笑里有一抹透晰、一抹冷然。

  「我固然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治得了他们的病痛,可却治不了他们根深柢固的软弱。」无涉冷霜般的眸子闪动着粼光,彷佛隐晦在暗夜中的星辰。

  她是人,既不是神、也不是佛,仅是个同他们一般的凡人罢了,她也同样深陷在苦痛深渊,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遑论是与她不相干的人们?

  「生老病死,人总是无时无刻地在痛苦着,生在这个人世痛苦,离开了这个人世也痛苦,永远看不透、看不穿,只能靠着依赖比起他们坚强的人生活着,一辈子的宿命就这么了。」断邪的声音更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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