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观封仍抓着她的衣袖。
「会回来吧?」就问这么一句?回答这么一句就可以。
莫邪几乎要歎息了。
「会回来的。」她拉开他的手,替他盖上被子,并将他的手放入被子底下。「我去张罗些吃的,立刻就回来。」
她蹙着眉瞧他安心入睡。
是她的错觉,还是真的如此?
总觉得她变了,变得和以往不太一样,变得像一个人?
可她不是,莫邪怎么可以有人的七情六欲?怎么可以?
☆ ☆ ☆
隔日,韩观封像个没事人一样背起行囊,在一大早的晨光中离开缜上,优闲自在的模样好似昨日那一番话不过是人虚弱时的胡言乱语,一觉过后没半个字儿留在脑海中。
这样也好,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不打算继续面对昨日的话题。
「你确定不多留几天?」他手上惨白的布条仍然触目惊心,莫邪没忘记他白布下的伤口仍未痊癒。
「不了,你昨天在镇外杀了那怪人又没就地掩埋,在人来人往的必经路上,肯定引起不少人的怀疑,再不赶快离开的话,我这一身衣服就要被当成证物来个玉面修罗大游街了。」
传言的可怕他这些日子来已经见得多,没敢奢望有人在看见那被腰斩的可怕模样后,还能当个哑巴啥也不说,肯定在昨日他休息的那一段时间内早传得满镇风雨了。
「这是行走江湖必然的结果,终究会有人认出你的。」别人巴不得一夕成名,他却宁可当个人见人不知的凡夫。
「至少是在今天之后。」他一点都不想面对满镇的目光。
「下一站可是京城。」
韩观封闻言,马上露出不幸的神情。「你怎么不早点说。」人越多嘴越杂,要是在京城被人给认了出来,他肯定不是被当成观赏物身后跟着一队进香团,就是被大卸八块早死早超生。
「我以为你知道。」瞧他总是那样自信满满,连不会武功也敢孤身行走江湖,还以为他什么都想好了。
「我知道才怪,这一路上我不过顺着大道走,会到哪里我根本不晓得。」本以为这种行为颇有江湖潇洒味道,现在他心里千万个后悔。
「迟早都是得面对的。」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是。」
「我就知道……」
「是提醒你面对的时候到了。」
「啥?」
本来低着头数脚步直咕哝的韩观封,闻言立刻抬起头,果然看见前方一堆早起的鸟儿排排站等着吃他这只虫。
韩观封差点没哀号出声。「拜託!这群人是吃饱了没事干,专门找别人麻烦是不是?」
「是你不懂得江湖人。」听着他天真的话语,竟让她有股想笑的冲动,如果她现在化为人身,必定是带着怜惜的笑容吧!「早在我杀了那人之后,就有人盯上你了,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线里。」
江湖人的警戒心比什么人都还要重,一有风吹草动,想要逃过他们的注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尤其他还是个如此天真而漫不经心的大目标。
「我现在终於明白,天底下的无聊人都聚集在何处了,蛇鼠一窝江湖路。」步伐再慢再拖,终究还是会走到那群人身前。
「阁下请留步。」一个看起来有笑傲人间姿态的褴褛文士上前招呼。
「老丈有事?」礼尚往来,韩观封同样摆出一副亲切和蔼的笑脸,其实心里已经骂了他家祖宗八代不知道几百次。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韩观封还长得一脸金童般的俊貌,顿时场面是一片和谐。
莫邪不禁在心里佩服他的精神感召能力。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下几位是想请问公子的尊号大名。」走遍江湖数十载,还没见过如此文雅俊美的公子,若不是他身上特徵完全符合玉面修罗的样貌,实在很难令人相信这样的年轻人会是个能武的江湖人。
事实上,韩观封的确是不能武的江湖新手。
韩观封的心思在心里转了一圈。「小侄姓韩,古韩信之韩,名观封,贞观封将之观封,尚不知老丈找小侄所为何事?」
褴褛文士听见他的自我介绍后微微一愣,还没听见哪个江湖人士这么介绍自己的,不但气质不像,看来连谈吐都不像是能武之人,难道会是他们弄错了吗?
「是这样的,我们几个想请教公子认不认识江湖上人称王面修罗的人?」在说出名号时,他特别注意了韩观封的神情。
韩观封微微一笑,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主意。「老丈是指江湖上刚起的新秀玉面修罗是吗?这大名小侄听过,客栈里有不少人都在说……老丈为何问我?」
打定主意来个一问三不知,最好他们别去搜他的行囊,否则以他们里头有不少人印堂发黑的状况看来,莫邪这一出手,大概又是一只手数不完的屍体遍佈了。
他再如何无所谓也还是个人,不喜欢见人活生生惨死在他面前。
被他这么反问,褴褛文士倒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突兀冒失,心里正思索着要如何询问暗中探得真相,身后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起来。
「别说那么多废话,一动手不就真相分明了吗?」
在听见出现这么一匹黑马之后,早有不少人抱持着存疑的态度而来,想一展身手乘机打响自己的名号。
褴褛文士毕竟是个明智讲理之人,立刻不悦地瞪向发言之人。「如果这是个误会,韩公子根本不懂武功,打一个不能武的儒生能让你觉得光荣吗?」
发言的年轻侠士心中不悦却不好对武林前辈破口大骂,只好闷声不吭地将骂人的话给吞回肚子里去。
「沖着他的明理,我可以给他一个完屍。」即使在背囊里,莫邪仍可清楚地将所有人的神情看过一遍。「至於刚刚说话那个,能不能找到屍体就要看他的功力是不是如他的脾气一般强横了。」
听见她的话,韩观封除了在心里苦笑外也无法说些什么,以他在洞穴里所学到的命相之书看来,这里的许多人即使不是死在莫邪手中,也活不过今天,还不如死在神器手中,以莫邪的速度,也许会比较痛快一些。
褴褛文士眼见已有不少人因为年轻侠士的话而跃跃欲试,他晓得没有多余时间让自己委婉相问。
「韩公子,老朽想请问你是不是就是最近江湖中传言的玉面修罗?」
韩观封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意,并未因为他的问话而变色。「老丈,如果我说不是会如何?说是的话又如何?」依目前的情况看来,说不是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不过他仍免不了一试。
褴褛文士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地搓搓手。今天他来之前就明白这差事不好做,在场的几位大多都是黑道人士或游离分子,白道之中并不是没有人不想试试身手,而是不符合君子身份,当然也有不少人不愿意多管闲事。
可玉面修罗下手虽狠,至少手下并没有无辜之人,不该让他被黑道人士围攻而死,这才让他出来做个中间人,不过身后的这群人,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也。
「其他人我不敢说,老朽不过想知道事实,并不参予其中。」这闹剧他还是早早退出得好,不想活了大半辈子,在最后一刻背了汙名洗不清。
韩观封对这老者有不错的好感,巴不得他马上远离是非,免得成为莫邪剑下的游魂。
「老丈,我无法告诉你我是不是下面修罗,但我非常确定的是牧山七虎里的五人及镇外那怪人都不是我杀的。」
褴褛文士没机会问清楚他话里的意思,身后率先沖出一抹淡黄色的身影窜向韩观封。
鉴於上次与白袍怪人刚开始所发生的事,让韩观封现在身上仍带着伤,这一次不需有人接触,莫邪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射而出,淡黄色的身影在半空中喷洒腥热的鲜血,如雨洒落般像黄土染成深褐色,接着两个物体往两个方向各自落向一方。
这等瞬间丧失一条性命的方式,在场除了莫邪跟韩观封两人外,没有人见识过,个个活像方才吞了一桶烂蚯蚓一样,一时之间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差点没将双眼分成两个方向看那两堆血腥的无生命物。
久久,不知是谁先惊喊出「以气御剑」这四个字来。
「就是他,他就是玉面修罗!」
又是那劳什子以气御剑!
韩观封头痛无比地揉动额际,他们眼睛是脱窗还是瞎了眼,难道没看到是莫邪自己杀人,而不是他有啥以气御剑的本领。
「一群愚人凡夫俗子!」似乎连莫邪都忍受不了这群人的无知,冰冷地飞回停落到韩观封完好的左手中。
「千万记得提醒我到京城时要狠心花钱买几件其他颜色的衣服,要是能学会易容那就更好了。」
手中的莫邪震动了一下。「莫邪之主无一人藏头缩尾。」
韩观封歎了口气。「我成为第一个你介不介意?」
「介意!」说完此话,她再度飞脱而出,攻向不知死活、前仆后继而来的愚蠢之人。
韩观封忍住闭上眼睛不看这如同地狱的画面,在莫邪稍微停顿在半空中的一瞬间,奋不顾身地上前握住她。
「别再杀了好吗?」他在剑尖刺向褴褛文士心窝时及时阻止她的行动。
「怎么?你不忍?」
韩观封点头。「是的,他们是人,我亦是人,无法真的狠下心不管。」
莫邪无言良久,而后完全停落在韩观封手中。「不灭口,你就等着更多的麻烦。」
「我晓得。」语毕,感觉腰间一紧,下一瞬间忽然如腾云驾雾般翱翔於半空之中。
离开人间地狱般的血腥场地时,依稀听见存活者一声惊骇的「御剑飞行」四个字。
御剑飞行?这又是啥花招名堂?
第六章
京城外头的小林子里。
「嗯!」频频传来听起来似乎极为难受的呕吐声。
过了一阵子后,只见苍白着脸的韩观封坐在大石上,胸膛轻微地喘息着。
刚刚那个吐得乱七八糟的人就是他没错,直到今天他才晓得书里头那些描写优游自在的神仙生活其实不是那么好过的,最起码这种飞来飞去的腾云驾雾实在不是人所能忍受。
莫邪不过是带着他在上空飞了一阵子,胃部顿时有如一只手在里头翻搅,头更是晕得开花,只差没将心肺都给呕出来而已。
看见他难受的模样,莫邪再次体认到人类是多么脆弱的一种动物,连疾速飞行都忍受不了。「你还好吧?」
韩观封摆摆手。「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该吐的不该吐的都吐完了,还能好到哪里去?
「入城?」刚刚大杀一场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城里头才是。
他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想来在经过刚才那一战后,他这个玉面修罗更是轰动武林了,尤其是那一招其实是莫邪拖着他飞行的什么御剑飞行,这种武林失传已久的功夫想必更增加了事情的惊悚程度吧!
莫邪看见他伸过来想拉住她的手,明眸一垂,重新化为利刃回到行囊之中。
韩观封对着抓空的手怔然,给自己一个苦笑后,缩回手往城门行去。
联手……都不愿意让他牵了吗?
☆ ☆ ☆
也许韩观封学问颇丰,也许他气质甚佳,更也许他的外貌更是出类拔萃;但不论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出生在偏远小镇,在荒山里长大,刚出江湖不到两个月的人。换言之,也就是乡下来的土包子,从来没见过京城的繁华壮阔。望着比以往看见大了一倍的街道,多了数十倍的人潮,及从这一头望不见另一头城门的广阔,一时之间还真教他傻了眼。
「这位公子,您要用膳还是住店?」客栈里的小二哥看见如此卓然不凡的美男子,马上热切地上前招呼。
韩观封看了连衣着打扮都跟一般小镇不同的小二哥,不禁在心里惊歎京城的出品,连人都不一样,笑起来不但格外亲切也格外市侩。
「住店,给我一间清静点的上房。」自小生活环境使然,他喜欢安静清幽的地方,并非已经开始养成奢侈的习惯。
「好的,小的马上带您过去,请跟小的来。」
韩观封跟在他的身后走,仔细打量客栈的装潢,典雅华贵的装设想来住上一天必定得花不少银子。
现在的他并不担心银子问题,一路上行医下来赚了不少钱,尤其替一个富商治病时还得到诊金外的赠与,现在说起来他也算是小有财产。
「公子,这间上房可以吗?这里的环境是最幽静的一处,最近因为咱们京城首富大寿的原因,增加不少客人,就剩下这一个院落人较少而已……」耳边听着店小二叨叨絮絮,韩观封四处打量了一下房间,打开房间视窗,二楼视窗外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园。
「这里很好,谢谢你,小二哥。」
「别忘了打赏。」莫邪轻声提醒,休息了多年不曾出洞穴,可这等不成文的规矩她还记得,不想韩观封因为不曾出远门而被当成土包子轻视,希望他能被照顾得好好的。
韩观封不清楚该给多少银子,只好从身上随便掏出一锭银子要小二哥送壶好茶过来。
店小二在看见手中那锭颇重的银两后笑开了脸,行止间更是恭敬,立刻下去吩咐泡壶上等好茶。
将行囊放好,莫邪现身在桌边的椅子上,打量望着窗外景致发愣的韩观封。
要是他发现他刚刚给了整整五两银子,那张俊美的脸蛋大概会在一瞬间变得比苦瓜还苦吧,她没忘记他的性子有多节俭。
不曾发觉莫邪的存在,韩观封目光瞪着下方花园,想着这半年来的生活起了什么样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想起温柔的莫邪,他微笑。
是好吧!因为遇上了莫邪。有莫邪的日子,虽然紧张且充满意料不到的变化,可是感觉是如此满足。
他可以确定的告诉自己,人生里有莫邪就足够了。
发呆的双眼对上楼下一双水灵灵的美目,淘气大眼里有着心仪及爱慕。
「喂,你叫什么名字?」楼下的俏美姑娘对他招招手,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身边的女婢也掩嘴对他偷偷笑着。
听见叫唤,韩观封的目光稍微集中,有些困惑怎么莫邪不但脸变得有些不一样,而且还会笑?莫邪是不笑的。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这样直勾勾的看着人家。」美姑娘娇嗔,语调中半是责备半是喜悦。
又回过点神,韩观封眨眼,终於发觉眼前的人不是脑海里想着的莫邪,一张俊脸蓦然晕上红彩,半转过身往桌上的行囊瞧,看见莫邪就坐在桌旁盯着他看,吓了他好大一跳。
「莫邪……」
「有事?」她冷冷地回话,心里为他刚刚瞧着楼下的姑娘而感到些许气恼,明明晓得他不是故意的,一颗心仍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