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眼眶一热,几滴老泪跟着落下。
“大夫!”那滴落的老泪代表一切,颜夫人第一个惊喊出声,早已爬满泪痕的憔悴脸庞刹那间老了十年岁月。“不会的,不会的!年年他才十六、才十六啊!上天不会如此不公平。”
干将紧握颜年年的手,双目望向已经失去光线的天色,阴暗的天连月色也无法瞧见,大雨过后的冷风不断吹袭。
他承诺过不会让任何人将年年从他手中带离,他的承诺,没有人可以打破!
“全走开!”目光注意到凡人所见不着的阴风,床榻上昏迷的颜年年已经停止不断的咳嗽,紧蹙的眉宇放松,灰败双唇呈现暗紫。“没有得到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你……”颜善仁想多说些什么,可瞧见干将脸上的坚决凝肃之后,语声没入嘴里,主动拉着老妻的手离开房间。
“你想要怎么做?”颜德真在离去之前于门口停顿。忍不住出声询问。
干将眼光不移,直盯阴风来源处,这样的场景他瞧过不下千万次,只是过去他不过是一个冷眼旁观的杀劫执行者,现在却是身在其中的死劫违命者。
“挡!”一句话便已经代表一切。
颜德真明了地走出房间,紧接着一道白色人影乍落。
“你不能挡,干将。”雪白身形停落干将身前,墨亮双瞳静静扫过躺在床上、看似毫无生气的颜年年一眼。不过是个平凡的人类。
干将看着他,手依然紧握掌心的冰冷,不放弃温暖它。
“你不能挡,挡了可是犯上滔天大罪,除了天帝,没有人可以改变生死。”万一天帝降罪,即使是干将也难逃死劫。
干将瞪着他。“别阻止我,灵羽。”
“为什么?你这是执法者犯法!”千年来的一句话却是要他别阻止他。
“你应该知道。”如果他不知道,就不会以任天遨游的自在之身等待他千年。
灵羽咬牙,感觉背后阴风乍放,两道随着阴风出现的人影停落。
“干将,又见面了。”人影之一对干将说,冷冷的语调,毫无表情的脸庞,苍白如蜡的肤色,手中提着粗长锁链,瞧不见锁链的另一端通往何方。
‘没想到再次见面,你已成为人形。”另一道人影以同样平淡的声调,冷得教人胆寒。“连灵羽都在。”
干将跟灵羽两人都未回话,只是盯着那两“人”噍。
“我们差点忘记你们这些修道者都不爱言语,说了也是白说。”第一个声音语气像是打趣,偏偏语调一点笑意也没有。
“做我们的吧!颜年年……”拘魂令方扬起,一道闪光从干将身上穿出。啪的一声地打碎写着颜年年生辰的拘魂令。
他们带不走年年了……
两个拘魂使一点惊讶的神情也未曾显现,互看了—眼,再看向颜年年跟干将两人。
“干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一句肯定句,手中的锁链扯动,铁链拖地的声音听起来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干将放开颜年年的手,盯着拘魂使四只眼睛。
灵羽接过颜年年的手,替干将将朱果放人颜年年口中,以自己的内息将干将打通一半的寒脉继续贯通。
不过是一刹那间,尖锐的铁器交击声传入灵羽耳中,散在四处的阴风刮起,风刃扫荡来自干将的灼热地气。
灵羽闭上双眼,几乎可以猜出结果,一个他不愿见的结果。
过程不会太长,锁链拖地的声响又传入耳。
“不要!”昏迷中的颜年年有所感觉地猛然睁开双眼,挣脱灵羽的手,以刚刚灌入体内的气息撑起颓败的身子,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闯入交战的双方之间。
浮空笔直的锁链在离颜年年额心不到一指宽的地方乍止,静止的画面终于让人看清两拘魂使身上的伤痕累累,颜年年背后的干将一身鲜血。
“你瞧得见我们?”活着的人不该有机会瞧见拘魂使。
颜年年点头,以全身护住干将重伤的身躯。“也许是因为我今天为该死之人却仍未死,因此你们的声音、样子我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拘魂令毁,今天带不走你,可干将犯了重罪,我们必须带他回去审罪。”冷冷的声音没有一丝留情。
颜年年没有回话,他只是抓起锁链前端尖锐处往颈子一划。
拘魂使眼明手快地收回锁链。“你做什么?”
“我杀了自己让你们带走,别罪责干将,别带他走,他是为了我才会冒犯天帝,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宁死也不愿让干将受罪。
拘魂使互看一眼,同样面无表情的脸色看不出任何迹象。
“拘魂令毁,就算你死了我们也无法带走。”必须要有拘魂令才能带魂穿越人鬼两界。“不过是让自己成为人间游魂。”
“你们怎么对我都成,就是别带干将走。”谁都不可以使干将受罪!
拘魂使漠然,屋内阴风再起,连桌椅也发出声响,颜年年紧抱着一直无言的干将,说什么也不让他们有机会再伤干将一分。
阴风倏停,隐隐约约中可以看出黑夜半空中出现一条没有光线的通道,通道里传出凄厉的声响,连远方等待的颜家众人也清楚听闻,全身不由得打颤,无法控制心头的惊惧。
“今天我们暂且不带你跟干将走,一切等待报明阎王后再做决定。”这是他们所能做出最大的通融。
语毕,两道身影穿过通道,如黑洞般的通道倏然消失,吹人房中的又是冷冷微带湿意的秋风。
颜年年松了一气,再也撑不住虚弱的身体,直接昏倒过去。
身后的干将方接着他的身子,紧跟着哐啷一声,一人一剑躺在一片狼藉的地上。
光是为了保持人形,不让拘魂使看出他已无力再战,干将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连话也说不出半句,感觉颜年年的身子在怀中一躺,一阵放心便控制不住,幻为原形落地。
灵羽接过一人一剑,看着通道消失的半空,缓缓闭上双眼。
第五章
颜年年昏过去的时间只有一下子,当灵羽将他扶到床上躺好时,他既长且浓的羽睫缓缓眨动,慢慢睁开双眼。
“干将!”睁开眼的第一刻,颜年年立刻想起刚刚满身是血的干将,黑白分明的双瞳四下寻找干将的影子。
“干将在你怀里。”灵羽指指他双手紧抱的利剑。
刚刚灵羽本来想取下来以免他伤到自己,结果他抱得死紧,不但没能拿出来,还在他的手腕上划出血痕,只好作罢。
颜年年看向自己的怀中,果然干将正被自己紧抱着,银色的光华映着鲜红,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刚刚干将身上流出的,再度想起干将刚刚伤痕累累的模样,心头次次抽疼。
“咦?干将的身体……”用袖子擦去血渍,这才发现银灰色剑身有损伤,剑中央出现一道极细的裂痕。
“怎么会这样?”
“刚刚干将承受了两拘魂使的一击,伤到元神。”灵羽边说着话,双眼却是看着颜年年,从颜年年的眼,颜年年的眉、鼻、唇到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看一次,而后终于有了结论。
光论容貌,这人类是漂亮,可是论起五官的精致根本差他好大一截;再看他的身形,苍白的肌肤下可以清晰看见骨架,一点也不像他白里透红,瘦不见骨。
以外形看来,这男人全身上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胜过他,因此可见干将绝对不会是看上他的容貌。
之前这孩子昏倒在床上,他没有机会能够发现他的特质,后来竟在他无所察觉不突然挺身救了干将一命,让他发觉了一丝丝他与干将之间没有的生死默契,竟然连昏着的时候都能感受到干将的危急。
现在再瞧瞧他,整个人憔悴得宛如已经一脚踏人棺材,换成别人连说话都有问题,他却紧抱着干将不肯放手,疲惫脸庞上是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瞳,不用细想也晓得是为了干将。
“伤到元神?对于将有什么影响?”
“干将是剑灵跟我们这些地仙不同,他无法自行疗伤,必须有外力帮助。”干将才刚化为人形,尚未修练至脱离本体,当然没有法子自己融合断裂之处。
“怎么帮?”
灵羽扬眉,首次觉得输给这人类,且输得心甘情愿。“怎么帮?我看你先照顾好自己比较重要,你的情况比干将严重多了。”若不是撑着一口为干将担忧的气,那个衰弱无用的躯壳肯定连举箸都有困难。
岂知,颜年年竟因为他的话而回以一个微笑,整张俊秀苍白的脸庞为此绽放耀眼夺目的光彩,令人不禁以为上天打造这张脸庞,为的就是那抹无人能比拟的笑容。
“我的身子不重要,十六年来我都是拖着同样的躯体过,习惯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告诉我怎么恢复干将的元神吗?对了,我还不晓得你是谁呢!”颜年年这才发觉他不认识这个美得不像人的男子。
“叫我灵羽就可以了。”让一个剩下没多少日子的人记住他的名字一点意义也没有。“要修复干将,就必须找一个能运用地火,并传承当年干将、欧冶子其中一人铸剑术的铸剑师。”传承干将之术的唯有一个,传承欧冶子的同样只有一个,能修复干将的就只有这两个人。
“这样的人在哪里?”
“东北之地,你将干将交给我,我去就可以了。”即使远在东北,他飞过去也不过半天的时间。
没答应他的话,颜年年摇头,将干将以衣箱里的布裹住,再小心地包上一层黑绸巾。
“别傻了,你不会是想要自己带他去吧?恐怕不用等拘魂使来拘你的魂,你就先死在半路上成为游魂了。”
颜年年再次摇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你能够带我一起去,我晓得你一定可以。”这白发长过足踝的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想必一定跟干将一般可以带人飞行。
“我是可以,可是你现在的身体可不能抵住强风吹袭。”而且为什么他必须带他去?
颜年年凄然一笑。“我晓得,可如果承受不起,至少我是死在干将身边。”他的要求也就这么多而已。
等待的滋味他已尝过,那不好受,若是在等待中拘魂使又再度来到,与其在等待中死去,还不如死在干将身边。
“你……”灵羽拧眉,实在无法讨厌这个夺去干将的心的男人,可心里的那股怨依然存在,不会因此而消失。
任他打量自身,颜年年重新为自己换上一件夹衣,然而没有秋盈跟干将的帮助,翻了半天就是找不着该从何穿起。
灵羽忍不住抢过他手中的衣服替他穿上。“算了,我带你去,不过你可不准给我死在半路上。”没看过这么没神经的人,连他这个地仙都懂得人类的衣服怎么穿,他却不会。
“谢谢你。”小心捧起干将,颜年年脸上的浅笑在此时看来格外惹人心怜。
“别谢我。”送他到铸剑师那儿后,他就要回谷,再也不打算出谷了,以后两人不会有相见的可能,他不想于此时牵扯不清。
颜年年依然浅笑。“还是要谢谢你。”
灵羽蹙眉,不再多说话,瞧见他很快留了一张纸条给家人,笔毫挥洒时颊边的浅笑似乎一度消失,然而仔细一瞧,依然是那柔柔的笑。
这人到死都会是同样的表情吧!
“走吧!”
“交代完了?”
“嗯!”该说的都说了,是他对不起家人,然而大家十六年来早该有的心理准备,除了保重,一切的话都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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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
千里迢迢赶来,铸剑师刚听完来意,立刻给予拒绝,连让他们陈情的时间都不给,便关上陈旧的木门。
灵羽愣了一下,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看见模样温和、行事温和、说话温和、脾气也温和的颜年年抱着干将往后退了一步,接着脚一伸一踹、直接将不甚牢靠的木门给踢开,门扉重重地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打在门框,重复撞开。
灵羽眯起眼睛将颜年年重头到尾审视一次,这瘦弱的男人固然在踢开门后一脸不胜负荷的模样,可眼中的坚毅不难看出他的不择手段。
即使会累死自己,只要能帮助干将,什么样的事他都做。
看来他对人类的看法必须改观了。
掏出玉盒里的朱果递给颜年年,颜年年感激一笑,很快吞下,刚刚那一脚令他有些乏力。
“你们这是做什么?”铸剑师惊吓过后,马上拿起一旁铸剑用的铁夹挡在双方之间。
“我们需要你的帮忙,这忙只有你能帮。”颜年年撑着疲累的身体向前一步,一点儿也不畏惧挡在身前的铁夹。
铸剑师顿觉倍受压力,比起体型,他虽然没有这病慷慨的年轻人来得高,可却壮了一倍有余,偏偏他就是觉得有一座山压在他面前,今他几乎无法将心里说了数百次的拒绝给说出口。
“我说过我不铸,难道你们说要我帮忙,我就一定要帮吗?”要成为一个绝佳的铸剑师,体格内力必定要比别人强,就不信他对付不了这两个瘦弱纤细的男人。
“你非帮不可!”说什么他都不会让干将受元神受损之罪。
“我……”这次才说出一个字,颜年年在一瞬间解开干将身上的包裹,剑尖抵在铸剑师喉间,由于他是第一次拿剑,没学过控制之道,剑尖在他颈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在接触干将的同时消失。
颜年年隐藏心里的慌张,依然将剑尖抵着铸剑师,他不是故意要伤他的。
“年年!”
突然,听见干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颜年年的秀目瞠大,专注地看着将铸剑师的血一滴一滴吸人体内的干将。
“这不适合你。”没想到一向带笑、再温和不过的年年,也有拿剑伤人的时候。
确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颜年年收回干将,专注忘神地瞧着。“是干将吗?你可以说话了,是不是需要血,我给你。”干将的声音证明他刚刚没有眼花,那血是真的被吸入干将身体里。
“不用了!”干将赶紧出声阻止他划断血脉的动作。“我需要的是血里头的第一道精气,你的我已经得过,别伤害自己!”尤其别是用他伤害自己。
“如果我多弄一些精气来,你是不是就能愈合了?”
“不!精气不过是让我的力量恢复,至于要弥补裂痕,还是必须靠铸剑师。”
一听,颜年年又将干将指着铸剑师的脖子,一旁的灵羽为这情况感到啼笑皆非。
颜年年这人看似成熟,其实还是有他天真的地方,威胁人的剑一下子收、一下子放。至于那个铸剑师则是笨到连脖子上的剑不见了都不晓得,还在为干将的出声而惊讶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