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没关系的,反正我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快乐,倒是自从认识你之后,我的日子的确过得有精神些,哈,大概是因为你一天到晚忤逆我,惹我生气吧……”
很快地,原本带笑的声音,一下子又落寞了。
“听老张说,你就要回大草原了,希望你早日康复……”说着说着泪水淌了下来,爬满脸颊。
“你好了之后,还会记得我吗?”泪水跟肆无忌惮地扑簌而下。
范佟仍僵着表情,像个初生儿,不晓人世悲苦。
贝儿强自振作,因为有些话未说完。
“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明天起,我不来医院了。”贝儿再也忍不住情绪,将脸投向范佟宽厚的胸怀,那里像安全的港湾,可以遮风蔽雨,阻却一切风霜。
“最近夜里总睡不好,因为我期待着天亮后,可以来这里看你,自然无法合眼。爸妈看了心疼,不准我如此虐待自己……”又一次无声的呜咽。
她的手将范佟紧紧搂住,像怕稍一放松,他就要不见了似的。
“我也怕自己一下子无法适应没有你的日子,怕得连日子都不会过了,所以……先做好心理准备吧,谁教我……”贝儿哭湿了范佟胸前的衣襟,“竟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爱上了你……”贝儿抬起泪湿的容颜,转而亲吻真范佟冰冷无感的栓唇,想要传递些许温热予他,让他知晓她晚来的爱意。
※ ※ ※
今天是范佟离开唐人街的日子,天空依然飘着蒙蒙的雨,像她昨夜的眼睛。
好像再怎样做好心理准备,仍无法接受范佟欲离去的事实。
椎心刺骨一般的心痛,教贝儿销魂的面容更形无助。
虽然爸爸早已嘱咐老陈送她到学校去,但贝儿婉谢了,她想一个人静静地漫步雨中,让不歇不息的恼人春雨,彻底洗净范佟在她心里的魅影,是这雨教他们相遇的,也该由这雨来结束这一切吧!
一袭与几个月前同样的萤光黄色雨衣,穿梭在雨中,那雨水噼哩啪啦打在贝儿纤细的身上,她仰头望天,像在举行一场无声的祭祀,遥悼一段才惊觉它的存在却又将要消逝的情愫。
已届上课时间了,学生三三两两地冲入校门口匆忙地穿廊入教室。只有她慵懒闲散地晃荡着,像失了魂魄的壳。
贝儿走到国父铜像旁傻愣愣地望着铜像下端那一行字:“华侨为革命之母”,她的眼中无端地雨雾来袭,啊,连眼睛也下着雨。
她苦笑着。就是这里了,所有的纷纷扰扰的起点。
那个头发梳理亮光光、穿着西装革履的帅挺少年,连老张微胖发福的身形,她都可以想象出来。
那一天……也是雨水溶溶……
叭叭——汽车的喇叭声,蔟拥着学生作鸟兽散,一辆黑色加长型的凯迪拉克,从她的身旁急驶而过,溅起两道水花,浇淋在萤光黄色的雨衣上,贝儿怔忡住了,怎的,她的想象力竟能批发每个细节幻想得如此逼真,像一幕幕的电影情节,在她眼前上演着。
贝儿愣在原地,黑色轿车停泊在前方不到二十公尺之处。
司机是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撑了把伞到后座来打开车门,预备接主人下车。
车门在氤氲的雨中悄然无声地打开了。
一只黑得发亮的皮鞋,先跨出车门。顽皮的雨珠沾不上鞋面,咚咚地滑落脚底去了。
她的记忆全回来了,她对范佟的思念也排山倒海地灌进心头。
那一只穿着光亮皮鞋的脚,正是范佟到学校的第一步。
贝儿闭上眼,开始幻想着范佟直下车来,扬起手,拿出一支烟,衔在唇上,烟雾含混着雨水,越发地不明朗,她一急便睁开眼来。
范佟的影像就站前头,他朝空中吐出一口烟。这时的她,该是恶狠狠地上前怒骂他的。
“你是哑巴啊,连道歉都不会说。”贝儿嘴里吞了几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液体,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属于她的口白,但是她的脚却一步也移不动。
她悲恸欲绝地垂下头,泪水与雨水齐落下地。
“对不起。”一声熟悉但却久未听闻的低沉嗓音,划破雨空。
贝儿惊诧地抬起来不及拭去大泪串。
范佟就站在她眼前,那么清晰明朗,像真的一般。
她好想伸手去触摸他的身体,又恐惶幻象一碰就破灭了。
不是的,范佟那时并没有当场向她道歉啊。糟了,她脑子里那一部幻想的机器出状况了。贝儿猛然摇头,试着重拾记忆里的点滴。
突然两只偌大的手掌托起摇着博浪鼓似的脸颊,温暖的热气,透过脸颊传向全身的每一寸肌肤。范佟的手、眼睛和嘴巴,是真真切切的人啊!
“求求你,不要消逝。”贝儿也握住那两只抚着她的大手,侧着脸,安详地感受范佟的回忆。
上课时间已过,贝儿回了回神,缓缓地睁开眼来,一对娥眉齐昂,长而密的睫毛往上挑。
“范佟,你还在这儿!”贝儿惊讶地喊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竟然可以延续如此之久。
“我也不想在这儿呀,谁教你都不到医院来看人家,我只好一早来校门口‘堵’你咯!”范佟像孩子般地说着气话。
贝儿不假思索地辩白,“那是因为你就要回去家乡就医了,我得早些习惯没有你的日子呀,否则……嗯……你是我心里产生的幻象,怎么会说话呢?”贝儿吓得倒退几步,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司机老张走上前来,一脸笑意地对着范佟说:“少爷,你别再逗赵小姐了,你瞧她都被你吓得脸色发白了!”
连司机老张也跟着开口说话。贝儿再度闭起眼来,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范佟朗朗地笑了,走向惶惑不安的贝儿,张开双臂,将贝儿拥入怀中,搂得紧紧的。
“贝儿,其实我没有变成植物人……”范佟一字一字地说出他的瞒天大计,为了试探她的真情。
“你……”贝儿不知该惊该喜该怒,她痴痴地摸着范佟的眼、鼻、唇,真是会动的,他又骗她了,而且骗得她好苦呀。
“别生气,贝儿,因为我得弄清楚,你是感激我而照顾我,还是真的爱上了我……”范佟的柔情化为细腻的语言,垂挂在她的耳圈。
“谁会爱你这个大骗子!”贝儿被他抱得快不能呼吸了,勉强挣出个脸来嚷着,吹了口气向范佟的颈项间,像一种亲昵的语言。
“原来你比较喜欢变成植物人的范佟,好,那我再去你家附近那道石阶上,再摔它个一次,不信变不回植物人。”说着转身要走。
贝儿连忙抓住他的衣角,“你发生命神经呀?哪有人喜欢做植物人的?”
范佟只是假装,以诱骗出她的真情真意罢了。
连一旁的老张都被他们两人的对话给逗笑了。
“说真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待在医院,享受着让你伺侯的舒适,最过瘾的就是你帮我洗澡时,哇哈!你真是无与伦比的超级艳福呀!”范佟做出陶醉醺然的表情,仿佛荡漾在无边的春色里。
“你再说,我就真的让你变成植物人!”贝儿踮着脚头,伸长了手要掐他的脖子。
这一对欢喜冤家,在绵绵密密的梅雨里跳着、闹着,连身旁的国父铜像也感染了他们的喜气,不禁要扬唇而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