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呼喊,让身陷恶斗的东方日刹猛然心紧,顾不得自己的处境万分险恶,当下匆忙寻她——
戚小月仿佛失了魂,脸色惨白如纸,颤巍巍地站在中船内舱,连眼神都呈现空洞呆滞。
“戚小月!”一边焦急地嘶吼她的名,一边还得应付蒙面杀手迭来的攻招,饶是东方日刹平素沉稳深敛,此时此刻,他还是慌了!
红光一动、转头一瞥,他瞧见横在上方、着了火的船梁就要当着戚小月砸下,东方日刹没有丝毫犹豫,断然不睬袭来的刀刃,往里头冲去……
内舱已成火窟,他将她僵直的身子搂进怀里,便向外头飞奔,迅速跃入澔江。
就在此时,“轰隆隆”的声音自远方传来,而后,越来越近、越近越响,乍听像是闷雷,但一转念,江边所有人尽皆变了脸色,开始慌乱地往高处窜逃;没人能担保,要是脚步慢了,会不会被即将到来的大水冲进澔江……
刺杀、焚船、开水闸——是谁为杀东方日刹,如此处心积虑、不择手段?
究竟,是谁?
☆ ☆ ☆
疼、好疼呐!全身骨头像被人一块块拆卸,没一块完好!
“唔……”檀口逸出轻微的呻吟,睫羽缓缓张了张,戚小月满眼都是蓝湛湛的天空,一时间尚未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慢慢地,记忆一点一滴浮出……
端午、澔江、竞舟、杀手、烈火、大水——东方日刹!
脑里冒出这个名字,戚小月立刻惊坐起来,慌急地四处探寻,嘴里无意识地絮絮叨念着:“人呢?人呢?他的人呢?”
最后,在不远的沙岸边,她瞅见了一副躯体。
是他!她知道,那是他——东方日刹!
哪管疼痛堪不堪承受,戚小月半走半跑地赶到他的身边。她伸手摇了摇,胸口怦怦作响:“你醒醒!你醒醒!”
东方日刹犹自昏沉,没半点反应。
戚小月屏紧了气,颤着指去探他的鼻息,直到确定他还活着,才稍稍安了心,伸臂去抬他的上半身:“喂!你醒醒、醒醒呀……”
霍地,字句在唇畔冻结,戚小月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后背的蓝色外衣遍染成暗赭,还多了道长长的破口子;见肉的伤处,除了凝血的深红外,四周尽被水浸泡成死白的溃肿……
一咬牙,戚小月二话不说驮负起他颀长的身躯,惟有一个念头——
救他!她要救他!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东方日刹就这么死了!
细瘦的肩背,承载着东方日刹的重量,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才找到这个小镇,找到当地仅有的药铺子。
“哟!姑娘,您小心点儿!”药铺掌柜一见戚小月背人进来,赶紧趋前帮忙,将东方日刹搁在诊榻上。
戚小月一手扶壁,不住喘气,视线因用力过度而模糊,拉着掌柜便求了起来:“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姑娘别急、别慌,我不是大夫。”掌柜拍了拍她的肩,温声说,“我到后头请大夫出来,顺道拿两件干净衫子给你们换上。”
在替他更衣的过程里,她才愕然发现,原来东方日刹全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刮痕、瘀伤,简直是体无完肤。
心酸了,眼眶红了……戚小月随即明白了,他是以自己的身体为她挡护、为她抵受激流夹带的木、石等一切撞击,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姑娘,你别哭,他的伤没你想得严重,不过是长时间浸泡在水中,看来十分骇人罢了。”大夫见她眼泪直落,连忙出声安慰。
她重重点头,却不敢答话,双手飞快掩住口,就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大夫仔细检查了东方日刹的所有伤痕,作了初步的处理,并叮嘱道:“有伤口的地方,千万别沾上秽物;后背大片的刀伤敷了药膏后,要用净布裹好,一天至少换个两次,不能老敷着同块布子。至于其他瘀伤,一天用药酒揉个三回,很快就会消了。”
“他什么时候会醒?”
“应该不会太久。”大夫回答后,不禁好奇问,“姑娘,你们到底碰上什么事?怎么会弄得浑身湿透又伤痕累累的?”
戚小月瞅了东方日刹一眼:“咱们不小心掉落澔江,就被大水冲到这儿来。”
“澔江的水不该这么猛呀!”掌柜插嘴。
小脸发热,露了惭愧:“这我也不清楚,当时……当时我失了神……”
看来情况颇复杂,小姑娘越解释,他俩就越糊涂!大夫和掌柜相视干笑,不约而同拭了拭额间冒出的冷汗。
戚小月无暇细思先前情况,一心盘算着往后的日子。霍地亮了明眸软了嗓,唇边绽出清甜笑意:“大夫呀,这药酒、药膏的钱可以暂时赊欠么?”
“这个嘛……”
见大夫和掌柜均面有难色,戚小月体谅地说:“我知道您是怕咱们伤好了人就走,讨不到账。”
掌柜连忙接话,一脸笑:“嘿嘿!姑娘果然明理,大家都是靠这点小收入过日子嘛!”
“是啊,生活不容易呐!”她顺着掌柜的话继续道,“尤其咱们俩又是生客,真要拍拍屁股走人,恐怕大夫和掌柜只有望天兴叹、无可奈何了。”
戚小月的这番话,教他们听得频频点头。
眼儿一溜,将算计藏在巧笑里:“依我瞧,这么着吧,咱们两个都押在这儿,天天由两位看管,这样就决计逃不了,两位要讨银两绝对找得到人。”
哈……姑娘的提议或许可行呐……
“否则,就算两位现在剥了咱们的皮、拆了咱们的骨,一样拿不到半分钱。”她耸耸肩、挑挑眉,用万般无奈的模样遮掩语带威胁的事实。
没错没错,她这句话更是没错……
大夫和掌柜相望一眼,默契已成,异口同声地答应了:“就依姑娘说的!”
“两位真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将来肯定福报不浅呐!”掐着轻柔似水的嗓音,戚小月接着道,“那……就麻烦两位领个路了。”
“领个路?”
“是啊!”鱼儿乖乖上了钩,免费宿头有着落,自然眼弯弯、笑得灿,“我总不会知道哪个房间能供咱们住吧!”
☆ ☆ ☆
临晚时分,东方日刹终于自昏寐醒转,眼前满是暗沉,耳边没半点声。
戚小月呢?这是他心头惟一掠过的疑问。
东方日刹单手撑起身子,背脊逐起的剧痛硬是让他刚毅的脸部线条拧了,但他依然忍下,因为对他来说,可以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是不能失去戚小月的踪迹。
这时“波扎”声响,木门让人推了开,进来的,可不就是威小月么!
素手秉着灯烛,光亮随着她的步子漫入室内,戚小月一眼便瞥见东方日刹坐起身,瞬间露了笑:“哎呀,你醒啦!时间算得不错,现在正好要用晚膳呢!”
“但我想,现下你行动不方便,所以在这里等我就行,我上庖厨打菜去!”她继续道,清瘦身子同时在室内灵巧穿梭,利落地点亮了几蕊烛芯。
说完,她人一溜烟又出了房室。从头到尾,东方日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干瞪着眼,看她这么匆匆来、匆匆去;可尽管如此,薄唇还是微微提了个角度,柔了他向来肃漠的表情。
凭着戚小月带来的光明,东方日刹发现自个儿的身上裹了好几层净布,想来是后背挨了那一刀的缘故,至于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痕也全悉心处理过了,看来,这回他是大大麻烦她了……
“饭菜来了!饭菜来了!”戚小月端着大托盘,脚轻轻一支,推门入内,嘴儿咋咋呼呼嚷着,“掌柜大爷挺好心的,不但给了我两个粽子,还多塞了几块火肉,说是他家娘子亲手熏炙的咧!来来来,这些全都给你!”
“你呢?”
戚小月猛地惊呼:“嗳,不对!我漏拿了芍药酱,你先吃这些,我再跑一趟就是!”
就这样,她急冲冲地抓了东西跑进来,又每每在他准备说话时找借口逃出,眼看在东方日刹的面前已经摆出十数种各式酱菜了,终于,他忍不住了——
“戚小月,你坐好,别动!”
“可是,还有那个……那个渍酸菜,你、你再等等……”虚软一笑,戚小月脚底抹油,又打算“食遁”,叽哩咕噜说个不停,“或者你想要其他的?唔,好像还有潼川豆鼓、海宁榨菜、五味腊、酱油腐干……”
“我什么都不想吃,你不必麻烦了。”东方日刹不顾牵扯伤口的痛,飞快抓住她的臂,沉厚的声音难掩额角暗突的青筋。
“不麻烦!不麻烦!”戚小月迭声否认,死命摇着脑袋。
比起和他面面相对可能发生的不自在,天下事大概都称得上轻易简单,离‘麻烦”两字还差得远咧!
“如果你坚持!那我与你同行。”
“不、不、不!我去就好!我去就好!”继续否认、继续摇脑袋,她想自他手中抢回臂膀,却又不敢使劲。
“你要再往庖厨去,可以,就把你拿来的这些全放回去吧,连同我的饭菜。”东方日刹说得不疾不徐,俊容却似铁板,硬的咧!
“你威胁我?”她哀哀抗议。
“是你让我瞧得眼花,全没了胃口。”他无情反驳。
不得已,戚小月只得放弃,摆出一副委屈样,低声嗫嚅道,“好嘛!我不去就是了,你赶快吃饭,菜都要凉了啦!”
虽是负伤在身,东方日刹瞅着她的视线,仍是直勾勾、亮炯炯的。
“吃啊!你快吃啊!别、别净瞧着我!”她觉得浑身被扎得疼,而凶器,就是他的眼神。
东方日刹放开她,举筷夹了菜:“你呢,吃了么?”
“放心,我不会饿着自己的。”戚小月答得有气无力。
“嗯。”东方日刹嚼着食物,点了点头。
倒是她,兴了好奇:“东方日……呃,我是说少主呀,你难道不问如今处在什么地方?甚至不问自己的伤?”
“这些不重要。”动筷依然,东方日刹淡淡地答。
不重要?奇怪了!这些还不算重要的话,那……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唉,怎么她永远都无法揣度他的心思呐!
就在她大叹东方日刹难以捉摸之际,蓦地回想起他醒来后的几个问——
“你呢?”
“你呢,吃了么?”
东方日刹……只问了她……
第五章
后来,东方日刹还是将整个状况弄清楚了。
“他们要你在这儿打杂?”他微微拢眉。
“是啊!”威小月点了点头,坦然笑道,“工作还算轻松,约莫就是扫扫地、记记账、跑跑腿、擦擦桌椅、搬搬药材,偶尔再随大夫外出诊病。”
东方日刹未置可否。
瞅着他没什么明显变化的神容,戚小月意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隐约探察出其间极细微的不同——东方日刹向来冷峻的表情,似乎……更沉严了……
她连忙加以解释:“看起来事情多,实际又不是天天做,我是真不觉得累!更何况,人家并没亏待我,还是照付工钱呐!”
嗯……他的脸色好像和缓一点喽!虽然在旁人眼中,肯定以为他自始至终摆的都是同张面皮,同样是那张“说好听是坚毅、说难听是僵硬、说夸张是没反应、说实在是没感情”的面皮。
想着想着,戚小月自个儿噗啼笑了出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东方日刹见了她的反应,不解。
“嗳!你听听,听我猜得对不对!”乌瞳碌碌转着,她噙笑说,“刚刚你听我报出要做的杂事,是不是觉得人家太苛、我太笨?”
“我没觉得你笨。”他淡淡地说。
戚小月两手挥了挥:“哎呀!反正,我的意思就是,你认为他们给我的工作太多了,心里头不高兴。对吧?”
“嗯。”他轻应了声,但……这值得她哈哈大笑吗?东方日刹还是不明白。
“后来,我说得明白些了,你就没那么生气了,对吧?”明眸亮亮地看着他。
迟疑半晌,最后颔首:“嗯。”
“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原本的猜测证实无误,这会儿,戚小月可是得意上了天,又是笑,又是拍掌啪啪作响。
东方日刹还是将疑窦问出了口:“你这么开心,就因为知道了我在想什么?”
“是啊!”她正在兴头上,答得爽快,浑忘了要修饰,“你那张脸啊,天天绷得紧紧的,笑不大笑。悲不大悲,顶多恼人的时候狰狞了点,活像戴了张铁面具,倘若在半夜碰着了你,八成会以为你是哪个坟墓里跑出来的僵尸鬼。”
对她的直言,东方日刹丝毫不介意,胸臆间的柔软情愫反如雨后小塘,涨得满满的:“许久没见你笑得这么开朗了。”
被他这么一说,戚小月登时红了双颊,微微泛羞,娇嗔道:“哪有?我一向都是天天欢喜、天天快活,和你比是大、大、不、同!”
“有这么不一样么?”
“当然有!”她说得斩钉截铁,见他轻挑眉端,好似不以为然,于是对他抬了抬下颏儿,“不信的话,待会儿我做什么表情,你跟我一起做!”
“嗯。”她兴致好,他就奉陪。
“来,笑一个。”戚小月将唇角拉到极端,成了个大大的“一”字。
东方日刹始终盯着她,老半天了,表情依旧冷肃得紧。
“怎么,做不到?”
沉默,他还是沉默。
“我就说嘛!你那张脸皮,甭说要笑开了,就是微笑呀,我看都做不来。”戚小月高高吊起眼珠子,一副尽在意料中的模样。
“好丑。”突然,东方日刹开口了。
“什么?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好丑。”他面不改色,重复道。
“你再说一次。”
凝盼片刻,他移开了视线,微叹口气,还是那两个字:“好丑。”
嘴儿一撇,戚小月整个身子欺近向他,十指立刻往他脸上招呼,开始拉扯他的两颊,边嚷嚷着:“哪里丑了、哪里丑了?分明是你学不来!”
东方日刹由着她,神情不变,眸底却浮起温柔情意。
原本对他脸皮揉呀、掐呀、拉呀、捏呀,玩得正高兴,忽然间,戚小月停下了手、敛起了笑,只是专注地看着他。
“怎么了?”
“你的脸……”目光不曾离开东方日刹,她轻轻缓缓地说了,“你的脸摸起来温温软软,可以动。可以做表情,不是铁做的。我确定,它不是铁做的。”
东方日刹凝瞅着她,许久许久,仅在唇边化成淡语:“当然不是铁做的,否则红热的会是你的手,不是我的脸。”
经他提醒,戚小月这才惊觉刚刚的行为有点过火,摸摸鼻子,赧然道:“对不起啊,我……嘿嘿……玩得太起劲儿了,你的脸……会不会疼?”
“怎么不会?”睨了她一眼,暖了他满心,再将视线移往搁在桌上的药酒、药膏,东方日刹道,“但还没到要用药酒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