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小月没听完后头的话,人就往外冲去,不作无意义的磨蹭,奔出了门,才及时想起,连忙探回了头,厉声再问:‘那人往哪儿去?”
钱老板心一惊、人一弹、手一指:“右边儿,他往右边儿去。”
天穹拉下瘀紫色的帘,黑夜将近了……
这时的大街,行人寥寥无几,戚小月睁亮了眼,急匆匆地寻找可疑人物,攀然间,直觉告诉她前头背对着她、正要上马的那人,就是可恶的抢玉贼。
“喂!你等等!”她的口气呛得很,“要骑马溜走的家伙,别动!就是你!”
那人停下动作。
戚小月哪还有半点客气,一掌拍上那人的肩头:“还我玉来!”
“玉?”那人淡淡回问,同时,慢慢转过身来。
本来想好所有说词的威小月,却在看清楚那人面貌的时候,惊得突了眼珠子、落了下颏儿:“你、你、你……东方日刹?”
看着她,东方日刹微蹩浓眉:“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脸上榨出干笑,第一次溜出谷就被逮个正着,她和东方日刹果然犯冲呐;偏偏玉在他手里,这头,再不愿也得低下去。
“少……少主——”虽有些别扭,她还是学着这样称呼他,“收工之后再出谷,时间自然会晚些,嘿嘿……”
“收工?”
“是啊是啊!”戚小月猛点头,更将双掌送到他面前,“大家都说我勤快!不信你瞧,这绝不是自卖自夸。”
她的手掌留了些粗痕,是这几天工作认真的证明;东方日刹两眼如炬,紧紧盯视着,不发一语。
戚小月以为他不相信,心又是惦着她的玉,急急搬出证人:“你还可以问农场的李大叔、李大婶,还有……”
她叽哩咕噜报了一大串名字,老实说,七成他听都没听过:“你记人、记事情的功夫不错!”
没想到他会冒出这句话,她微怔愣:“呃,这……这我还挺在行的!”
“你要赎回你的玉?”他沉嗓问,炯眸深深瞅着威小月。
“嗯,当然!”
“那块玉……”话头稍稍顿了顿,扣着她的目光却没半点松动,“对你来说很重要?”
“没错,很重要!”否则,她何必费心算计、当众使劲演出,就是要让自个儿卖个好价钱,葬了阿爹又赎回玉?
“你若能说服我,我就将它还给你。”声调轻扬,东方日刹静心等待,“告诉我,那玉是哪儿来的。”
“我从小就挂在脖子上,是家传的玉。”玉在他手上,戚小月惟有招了。
“家传的玉?”东方日刹的表情倏地转黯,掩不住在瞳底跳动的两簇怒光。
他的反应,她瞧得清楚却想不通透——难道,她说错什么了?
最后,她只好把事情本末解释得更清楚些:“先前给阿爹买药的银两,就是典当那玉换来的,现在托少主的慈悲,我终于能将它赎回来。”
“托我的慈悲?”唇畔荡开一抹冷笑,东方日刹对她言词上的讨好毫不领受,“戚小月,要说服我,除非你想起这玉真正的由来。”
“真正的由来?”她的耐心已在崩溃边缘,连嗓音都按不下了,“我早说了,这玉,是我从小贴身戴着的家传宝贝。”
东方日刹没有回答,径自对她说:“该回谷了,再迟,谷门要关了。”
深吸口气,戚小月勉强撑起好脸色:“少主,咱们打个商量……”
他直接截下了话:“如果是玉的事,我的要求不会改变。”说完,东方日刹翻身上了马。
“等等等等!这事儿,咱们还没完没了呀!我的玉……”
戚小月急得追靠过去,哪知话还没说完,人就硬生生被他单手捞上马背,又是一阵忙乱:“喂喂!你干什么呀?我还有事,放我下去!”
“时候已晚,好姑娘不该在外头游荡,跟我回阳谷去。”他的语气淡似春风,却又坚若沉铁。
“我是要……”她冲口欲辩,话到唇边及时吞下。就算将想去陪阿爹的事同他说了,又能如何?况且,她的玉还扣在他手里,暂时先顺着他吧。
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总能让她找到溜出谷的机会吧?!
哼,她就不相信跟他的孽缘会有多深!
第二章
阳谷,一个人人敬畏的地方,原因在“东方”这个姓氏上头。
最初,东方家靠贩售私盐累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后来官府查禁趋严,遂转而投入运输事业;因之增设镖局、船行,和武林人士往来愈加密切,东方家渐渐掺了江湖色彩。为此,在东方日刹前七代时,曾发生一件大事——
身为继承人的东方曜不满这样的倾向,加上本身兴趣在医,于是毅然离家,经营起跟阎王爷抢人的救命生意。
不过,阳谷并未受到影响。尤其,前任谷主东万无涯迎娶了北漕帮帮主的独生女袁秋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华北地区的水运纳入掌中,使东方家势力得以扩展。
东方无涯死后,阳谷的一切,由年仅十八的东方日刹接管,七年下来,东方家的势力确如其名,犹日出而升、愈见强盛。即便是北方掌握马匹、陆运的西门家,代代与东方家分庭抗礼,如今似乎亦落了下风。
“听说少主这回出谷巡视,才到县城大街就遭人袭击。”大总管东方甫紧紧皱眉,忧心冲忡,“只怕,这事儿并不简单。”
“想要杀我的人,十双手都数不完,没什么稀奇。”东方日刹微掀唇角。
“我是想到近来传闻西门凛有意跨足东南,倘若消息是真,那少主岂非西门凛不除不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未经证实之前,流言始终只是流言。”话甚短、语甚轻。东方日刹似乎无意讨论此事,真正挂在他心头的,是她,“甫叔,戚小月怎么会去农场工作?”
“戚小月?”少主从没干涉阳谷内务,这突来的提问,倒教东方甫一时诧异,“农场人手不足,她又说什么事都能做,我就让她去了。”
“戚小月是我的客人。”
“我听武威、武胜说,她是少主用五十两买回来的。”东方甫不解。
声调沉稳依旧,神色肃漠依旧:“如果真是买来的,我不必留下两名随行护卫助她处理后事。”
“待会儿,我差人整理好西院,就请戚姑娘住进。”听少主这么说,东方甫明白多言无益,遂顺着他的意,但他最悬虑的仍是少主遇刺一事,“少主,咱们何不派人探探西门家?”
东方日刹不置可否,冷淡地应了句:“再说吧!”
虽然,东方日刹在外人眼中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铁面少主,但毕竟看了他二十五年,东方甫对他自然比寻常人多了分了解。
就是这分了解,为他带来满怀错愕——
这戚小月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他隐隐觉得,少主和她之间……似乎早有牵系?
☆ ☆ ☆
事实证明,她戚小月一入阳谷,就注定在劫难逃。更惨的是,这劫不是旁人,而是阳谷的大当家,东方日刹。
可为了方便溜出谷,无论如何,她都得硬着头皮……自找麻烦!
“少主,可不可以让我回去工作?”戚小月端出甜甜笑容。
“我没见过哪个人专挑苦头吃,你是第一个。”
双手一拱,戚小月慷慨陈词:“承少主谬赞,我戚小月绝对会好好干活儿,以报少生知遇之恩。”
“知遇之思?”东方日刹不以为然地扯扯唇角。
刚才那番话,她说得还算漂亮吧?!怎么……到他耳里和到别人耳里的反应会相差这么大?戚小月心下犯嚼咕,表面还是笑容可掬:“少主慈悲,以五十两买下我,让我有钱安葬阿爹,我威小月理当作牛作马,谢少主恩典。”
“慈悲、恩典?我没这等好兴致。”东方日刹的锐利目光再度盯在她的脸上,“是你,因为卖身葬父的人,是你。”
她卖身入谷,他不让她工作——这两项加起来是表示……
想着想着,戚小月不由得心慌了起来,笑容僵在脸上,撤都撤不下:“我应该说过吧?我是卖身为奴、为婢,可不是要……可不是卖身为……为……”
她五官扭曲的尴尬模样,足以让天下人捧腹大笑,但瞧在东方日刹眼底,却教他动了怒火,低声的指控自齿间进出:“你当真忘了!”
“忘了?”戚小月无奈地搔搔头。
不公平!喜欢摆出铁样表情的,是他,为什么生起锈来的,却是她的脑袋?
“玉是怎么来的,你忘了。”东方日刹缓缓转了身,背对着她,淡淡撂了句:
“而我是谁,你也忘了。”
瞪大了眼,戚小月良久才们响吐了句。“呃,少主大爷,小的敢问一句,咱们以前……真的认识吗?”
“你——出去!”
没想到,她礼貌、客气、识大体的提问,竟会招来东方日刹的厉声怒斥,结果就这么被赶出来了,连个工作都没讨成;再想到她的玉仍在他的魔掌里,戚小月忍不住重重叹了气。
独自在阳谷胡走乱逛,她素来挂笑容的脸,如今崩垮成废墟,几次认真搜寻自己的记忆,还是找不出东方日刹的脸孔。
“根本是他认错人吧?”最后,她咕哝出结论,“我戚小月记性这么好,有问题的,肯定是他!没错,就是他!”
这时,有人唤住了她:“戚姑娘,请留步。”
她回过身来:“哦,是大总管呐!”
“有件事想麻烦姑娘。”
“大总管说什么麻烦!”戚小月爽朗笑了,“有工作就直说嘛,我巴不得有份差事,免得日子无聊。”
“事关我家少主……”
什么?东方日刹?心下一凉,她后悔刚刚的话撂得太早了些。
东方甫径自继续道:“我家少主已经好几次遭到袭击,有人想要他的命,可少主似乎又不放在心上,这……唉,我实在很担忧。身为下人,我没立场说话,戚姑娘既是少主的朋友,只好拜托戚姑娘多多提醒少主,请少主多留意西门家的人。”
“是西门凛吗?”她想起初五那天,大街恶斗时东方日刹曾说过这名字。
“姑娘知道?”东方甫相当讶异。
“嗯,碰巧听过一次。”
“姑娘的记性真好!”
“嘿嘿……哪里哪里。”戚小月表面客气,心里频点头。大总管说得对极了,她的记性向来好,所以喽——肯定是东方日刹错认她,而不是她忘记东方日刹!
东方甫慨叹道:“少主毕竟年轻气盛,才将遇刺这事儿看得简单,唉……”
“大总管,你对东方日刹真好。”
东方甫呵呵一笑:“前任谷主在世的时候,我就是阳谷的大总管,打少主出生到现在,我可全都看在眼里,不谈身份地位的差距,少主在我眼里,就像自个儿的孩儿一般,当然有情分。”
“东方日刹真幸福啊……”微微笑着淡淡说,戚小月感触深深,却不得不诚实托出,“但这件事我恐怕使不上力,我刚刚才被他从大厅轰了出来。”
“少主……轰你出来?”东方甫瞪大了眼。
“是啊,凶得很咧!”她撇撇嘴,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究竟在凶些什么。
东方甫骤然笑开,迭声喜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什么意思?”戚小月觉得莫名其妙。
“少主很少对人发脾气,姑娘能让他轰出来,可见少主对姑娘另眼相看。”
被轰出来叫“另眼相看”,那被捅一刀是不是要“谢主隆恩”?戚小月实在无法理解,更无法苟同。不过,做了这顺水人情,未尝没有好处……
戚小月主意既定,于是答了:“那我尽量找机会同他说说就是,但他怎么想,我就没法儿保证了。”
东方甫满意地点点头,不忘交代:“请姑娘别提起我,免得少主怪我多嘴。”
“那有什么问题——”明眸溜溜直转,后话才是压轴,“不过,大总管,咱们打个商量可好……”
☆ ☆ ☆
在东方甫的帮助下,戚小月终于得了溜出阳谷的机会,圆了陪伴阿爹的心愿。
“阿爹,不孝女儿来给您烧香了。”
想想,东方日刹的五十两还真给她不少帮助,连这会儿来上坟的鲜花、素果和金纸,都是靠这笔钱。
眼见天色渐沉渐暗,戚小月燃了两支火把,分插墓旁,自个儿盘腿坐下。
“阿爹,你在西方极乐世界过得还好吧?见着阿娘,别忘了代女儿问个安。”戚小月对着木牌上的名字喃喃说。
“我现在过得很好,吃呀、住呀、穿呀全不必烦恼,阿爹应该能够宽心了。”她娓娓吐诉先前的生活,“阿爹啊,我生平头一回拿了锄头,重是重,但挺好玩儿的,你肯定想不到,农场的李大叔竟然说我做得熟练,嘻嘻,他不知道我是用眼睛偷瞄人家,有样学样。还有啊,那个徐嬷嬷呀……
“……大概就是这样了,总之,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好、很好,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戚小月抿紧了唇,强带着笑。
“当然啦,我还是觉得跟阿爹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好不过的!咱们虽然吃得差了点、住得破了点、穿得薄了点,可是……”喉头蓦地一哽,许久,字句才挣出了口,“阿爹在,最重要……最重要……”
话,说到尽头,眼眶终究冒了泪,化成水珠成滴坠下,戚小月吸吸鼻子,连忙伸手楷抹,边解释着:“阿爹,我没哭,刚是夜风扎得眼疼,不是我哭,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双脚弓屈,双臂环膝,戚小月怀抱里的,是她自己。
颀长身影藏在夜林暗处,深沉眸光始终盯着她,未曾稍离。事实上,她离开阳谷没多久,他便发现了,于是尾随到此。而后她的言行举止,皆在他的监视之下。
他清楚地知道——戚小月在阿爹坟前提了所有人,独独少了他,东方日刹。
或许,她早习惯将他遗忘。十年前的事如此,现在亦如此;而他,再理不清杂揉心底的滋味儿,究竟是哀愁还是怨怼……
倏地疾风扬起,东方日刹眼稍侧、心一凛、眉微蹩。此刻,除了他之外,这林子又多了两个人,他们的名字恰巧都叫——“刺客”!
两名刺客分别自左右进击,东方日刹以一对二,不敢稍有差池。论单人功力,东方日刹自是最精深,但要同时对付默契极佳的两个人,倒也无法立即取胜。
蓦地寒光一闪,两名刺客掏出家伙,锐刃尽往东方日刹身上招呼去,还不忘加声狠厉吆喝:“东方日刹,你纳命来!”
糟糕!这下子,要威小月不发现……难矣!
“东方日刹,你纳命来?”
先前,林子里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她就觉得情况有异;没想到,这会儿更吓人,她竟然听到……东方日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