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所有人都退出房外,只剩下苍炎与她,苦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炎,谢谢你。”她感激地握住他的大掌。
苍炎敏感地察觉有些不对劲,开口问道:“苦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是因为我的眼睛在夜间看不太清楚,所以我没看见那些石阶,这才会一个脚步踩空,整个人也就跌了下去。”
“你……”
“其实我什么颜色都看不见,除了黑与白,我只比瞎子强上一些而已。”
“你……无法辨别颜色?”苍炎惊讶不已。
看出他脸上讶异的表情,她朝他露齿浅笑,对于自己的残缺,有着一丝自卑,但这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事,接受总比不肯面对现实好。
“反正这也是没办法改变的事,我直接告诉你好了,你别看我跟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其实我是个有残疾的人,我的眼睛看不到任何颜色,看出去的视野只有黑与白,所以在夜径,我必须要点很多盏烛火,或者是努力睁大眼睛,我才能看清楚东西。”
“那你如何分辨绣色?又如何缝制绣品?”
他无法相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下错了注,找了一个根本不会绣技的废物,那他的辛苦岂不是都白费了?
“很讽刺是吧,我是个无法辨色的绣娘,偏偏又让人称为江南第一绣,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刺绣是我该学的事,即使必须比别的绣娘,花上更多的时间习技,我也愿纛,幸好我娘会帮我在各色丝线上注明颜色色,我再根据那些指示,绣出东西来,这一个方法,我可是琢磨了好一阵子,才有办法熟练。”
想起过去习技的辛苦,苦儿并不认为是痛苦,反倒庆幸学了那些,她才不至于像个废人似的,苟活在这个世间。
天啊,他压根儿不敢相信,有江南第一绣美誉的乐苦儿,竟然是个无法辨色的女人,他真的无法想象,她是如何走过那段习技的日子?
刺绣对一个只能看到黑与白的女人来说,根本是比登夭还难的事,话说如此,可他为何在她眼中,没有看到一丝哀伤?
苍炎注视着那张,始终维持着笑意酌清丽脸蛋,若她没提起,他还真不知道,那双美丽的眸子,竟是什么颜色也看不到。
“你……你真的能绣出东西?”苍炎况下脸,严肃地问着。
江南虽然盛传乐心绣铺的乐苦儿,其绣技是天下第一绝,但除了乐氏夫妻外,谁也无法保证那些精致的绣品,真是出自她的手,说不定这只是乐氏夫妻,用来掩盖女儿缺陷的手段,就好比他也有可能就是被骗的其中之下更不幸的是,他还娶了她。
万一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千金小姐,那他不仅赔大了,连往后的大计都一并赔上去了。
不!他绝对无法容忍发生这样的事采。
“当然,若你还是不信,改明儿,我可以亲自绣件冬衣给你。”
苦儿没听出苍炎话中,不寻常的口气,只当他是随口问问,并不以为意。
“炎,别说那些恼人的事,我很高兴,你还是来看我了,你能不能陪我一宿,今天这一晚就好。”
好不容易盼到苍炎来,苦儿说什么也不会放他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她真的会害怕。
“炎……你会走吗?”她低问着,眼皮越来越重。
苦儿主动偎近苍炎宽广的胸膛,那里的温暖可口让她安心,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松懈所有的心防,安心入眠。
“不会。”苍炎口是心非地回答。
有了他的保证,不到半晌,疲累一整天的苦儿,终究敌不过瞳睡虫的袭击,头枕在苍炎的腿上沉沉睡去,还发出细微的鼾声。
苍炎细细打量那张粉色脸蛋,她满怀信任的睡容,几乎要让他把持不住,尤其在得知她的过去后,他心头更是不自觉泛出心疼。
他不懂,她失去了如此宝贵的东西,为何还笑得出来?甚至还积极地过着与正常人无异的生活,难道她一点也不自怨自艾吗?
是他太深沉,所以单纯的她,他反而弄不懂?
不管如何,这些问题他都不该再继续细究,况且也不关他的事。
苍炎强迫自己收回不该出现的心绪,包括关心她、怜惜她……
对他来说,那都是多余的精神负担,往后他恐怕还会带给她比失色还要残忍百倍的痛苦……
第四章
几天的休养,苦儿的伤势完全痊愈了,而季节也正迈入冬季,每到傍晚,就会开始下雪,直到隔天清晨才会停止,庭院里也都积上一层厚厚的雪。
自从苦儿亲口告诉苍炎,她不为人知的残疾后,发现他还是与过去无异,一样温柔地呵护她,这才让她放下搁在心头多时的大石。
他说过他不在意她的缺陷,不是吗?
但过于平静的生活,却让她隐约感觉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这种惊惶的感觉从何而来,这几天她更发觉苍炎总会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似在思索什么,更像是在打量些什么,但她宁可相信那不过是错觉啰了。
雪停了,长廊的另一端传来一阵脚步声,苦儿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瞧见苍炎嘴角噙着笑意,朝她走来。
“好些了吗?”他将她搂进怀中,亲呢地吻着她的耳珠。
“嗯,本来就没什么事了。”
“那太好了,正巧有一件事非请你帮忙不可。”苍炎寂黯的眼神,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都愿意。”她侵向他的胸膛,汲取他温暖的体温。
“事情是这样的,我最近打算在北方推展绣品,你们乐心绣铺的绣品,在北方大为风行,我认为这是难得的商机,我希望你能帮我训练一批绣娘,让她们也能学习江南特有的绣技,不过我知道这个工作会是相当繁忙,何况你的眼睛可能也不适宜长期劳累,若你担心会影响眼睛,我也不会勉强。”
“不,一点也不累,我喜欢刺绣,何况南方独有的绣技能扩延到北方,也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若对夫君的生意大有助益,苦儿绝对会义不容辞,尽己所能。”
没有思考,苦儿直接答应了苍炎的提议。妻帮夫,乃是天经地义,何况这也是她惟一存在这个世上的证明,没了刺绣,她就跟个废人没有什么两样。
“太好了,我的好苦儿。”
“那夫君要我如何做呢?请别担心我的眼睛,情况并没有你所想象的糟糕。”
“我差人帮你找了一批绣娘,她们现在都在沁雪堂,你可以从最基本的针法开始教授她们,听闻乐心绣铺的针法一共有八招,是吗?”
“没错,只要会了那八招针法,应该就能绣出道地的江南绣品。”苦儿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那她们人现在正在沁雪堂,你能过去教教她们吗?”
“当然可以,苦儿保证会倾囊相授,绝对会帮夫君取得北方绣品的生意。”
“那真是太好了,量近几日,我要到苍龙商号的据点视察,可能白天都不会待在庄里,若你有什么困难的地方,记得唤冷亦来帮你,他是我身边最信任的部属,你可以相信他。”
“夫君请放心,苦儿一定会尽力的,也请夫君不要过于疲累,那苦儿就这到沁雪堂去。”苦儿回眸,对着苍炎盈盈浅笑,这才离去。
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苍炎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闭起双眸,不再去看那足以晃动他心神的醉人俪影。
两个月后 苍龙马场庄院
连着两个月,苍炎几乎都在外头巡视所有苍龙商号的据点,而每五天,冷亦就会从捕狗别庄赶来会见苍炎,顺便同他报告庄内的一切事务。
书房内,夜过三更,里头依旧灯火通明。
“苍爷,再过,个月,二少爷就要行弱冠之礼了,老爷希望苍爷能准时回去观礼。”
“回去观礼?哼,我我看是给他送终吧,张氏那个贱女人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苍炎哼了哼。
表面上苍龙商号的管理者是苍炎,但他深切明白.要不了几个月,苍龙商号底下的钱庄、马场、商队都将成为苍书行的所有物。
苍老爷的元配,也就是苍书行的母亲张氏,连生两名男婴都在周岁前便夭折,而苍老爷韵待妾柳氏,却在这个时候产下一名男娶,那人就是苍炎,张氏担心苍龙商号所有产业,将会尽归苍炎所有,想尽各种办法欺压柳氏母子,庆幸老天保佑,苍炎在困顿的环境下安然长成!直到苍炎八岁那年,张氏才又生下一名男婴,即为苍书行。
苍炎虽年长苍书行八岁,但其母却不过是名待妾,所以在他过了弱冠之龄时,苍老爷将苍龙商号交给他打理,表面上是看重他的才能,实际上只是要等苍书行长成,他的身份不过是代管者。
当苍书行年满二十时,苍炎这八年来的辛劳,都将属于别人的,叫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苍爷,或许老爷并不会就这么放你走,你这些年来的功绩,是全苍府有目共睹的,老爷应该不会任凭张氏,如此抹煞你才是。”冷亦小心地说道。
听闻冷亦为苍老爷说话,苍炎眯起狐疑的黑眸。
“冷亦,你刚刚说了些什么浑话?你真以为苍老头那个痴呆的老家伙,还有什么作为吗?别说笑了,若他真的头脑清楚,就不会听信张氏几句挑拨的话,面让我和娘亲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谈起往事,苍炎愤恨地捏碎手中的椅把。
他苍炎绝对会回报八年前的羞辱之仇,非让一干人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尤其是张氏,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她就别想她的如意算盘能打响。
“苍爷……”冷亦望着怒红眼的苍炎,深叹了一口气。
这些仇恨已经捆绑他八年了,他何时才能从中解脱呢?
苍炎瞥了眼站在他身旁的冷亦几眼。“有事吗?怎么还不走?”
苍炎此刻阴冷的表情,有如来自地狱的恶鬼罗刹,看得冷亦一阵心惊。“小、小的……那苍爷该怎么处置乐姑娘呢?”
“这不用你多管,我自有打算,那批绣娘的状况如何?”
“乐姑娘相当用心教导她们,最近几天,她们已经可以绣出南方特有的绣品,相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正式工作。”
“相当好,看样子我的复仇大计有望了,冷亦,若这件事成了,我苍炎绝对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只要苍龙商号从北方消失的那一天开始,就是我苍炎一个人的天下。”
事情发展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顺利,或许是老天爷看在他受苦多年的分上,给他如此绝佳的复仇机会,届时,他一定会让所有人大开眼界,更会让张氏,后悔八年前,她是如此对待他。
“是!那属下就先恭贺苍爷大成。”
苍炎啜了口冷酒,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冷亦眸里一闪而过的不寻常眼神。
今日正逢月圆,苦儿特地打开窗阁,让月光能落进屋里,她不知道月光究竟是什么色,只记得娘亲曾告诉她,月亮的颜色就跟金子一样闪耀,她想,那个颜色该是很美,很动人的。
这一两个月以来,苍炎总是在外头奔波着,她知道他在为生意忙碌,她也由原本一个人害怕独处,到渐渐适应,如今,她已经可以安然度过每一天,只是她还是衷心期盼,苍炎能多陪她一些时日,而不是一大早就离开,直到夜深才回来,这一次苍炎更是离家半月有余,她足足有十多天没见着他了。
她的缺陷,目前也仅告诉苍炎一人而已,对于别庄里的其他人,她还没有勇气告诉他们,为了避免生活上的困扰,苦儿一律请丫环为她挑选碧绿色泽的衣衫,这个颜色是当初苍炎送给她的定情之物,那枚玉石的颜色,她也相信这个颜色一定很美。
这些日于以来,苦儿没忘记苍炎希望她帮助他,扩展北方绣品的生意,她也会尽其所能地帮他。
只是人难免有着私心,连她也不例外,苦儿紧紧握着一件缝制到一半的披风,这件披风是她特别为苍炎缝制的,她所利用的针法不是寻常人知悉的八种绣法,而是他们乐家秘传的绣技。
苦儿记得娘亲说过,“风勾绣”是所有绣法中,最精致、最美丽的,但由于织法繁密,织功细腻,所以容易伤眼,一件风勾绣绣出的绣品,就足以花掉个把月的时间。
她自私地藏起这种绣法,不想天下所有的绣娘,都会这样的绣法,那就失去它的神秘感,她只用这种绣法,为她最心爱的男人,缝制一件又一件的衣衫。
今日她为苍炎,以风勾绣的绣法,缝制了一件披风,好不容易耗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将披风的雏形给勾勒出来,而凤可绣真正的精髓,则是在它细腻的花纹展现,这才是这种绣法的繁复之处。
苦儿揉了揉因专注过久,而酸涩沁泪的眼眸,站起身将烛台移至窗台边,让月光与烛光同时照亮她手中的缎子,这样她才能看清楚些,也才能更正确无误绣出绣纹。
陡不其然,银针意个不小心扎进她的指腹里。
“好疼——”苦儿疼得拧起眉尖,将沁出血珠的伤处含进嘴里,确定血止了,又继续拿着银针,认真地绣着。
听说再过几日,苍炎就要回来了,只要再给她一些时间,她一定能赶在冬天结束前,亲自为他披上这件她亲手缝制的披风。
听说苍炎今天就要回来,现在外头正下着大雪,地上已经积了好几尺深的雪,浓密的雪雨仿佛可以在瞬间将人淹没,苦儿一边检视绣娘的作品,一边则是侧耳倾听有无苍炎回庄的消息。
“夫人!夫人!”李姓绣娘摇摇发愣的苦儿。
“啊!”她乍然回神,低头瞧了瞧手上的缎子,这才想起方才她的心思,被下人们急促奔往前庭的脚步声给吸引住了。
她正在等,等下人们回报她,苍炎回来的消息。
“抱歉!李姑娘,你这次绣得很不错;只是边线这里要缝紧,不然很容易就脱落了。”
“我明白了,谢谢夫人。”李姓绣娘接过缎子,回到自己的位于上。
苦儿再次忍不住,从窗阁的缝隙往外望,希冀能在一片白雪当中,发现那抹俊挺的身影……
夜深,强劲的北风呼啸而过,吹着窗阁喀喀作响,苦儿按紧锦被,一个人缩在被窝里,白日的期盼落空了,从今天朝阳初升,盼到午后停雪,直到半夜的大雪纷飞,她依旧没有等到那热悉的身影出现。
等累了、倦了,苦儿才不甘愿爬到炕上就寝,明明告诉自己该睡了,却怎么也止不住那逐渐溢流的眼泪。
她真的好想他,不过是短暂分别十余日,她却觉得像是分离好几年一般,她从来不知道她会如此渴望一个人,每天都在算着他归来的日于,直到希望落空,她才明白,原来心可以如此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