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一个人思念到贪心?」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贪婪就是逐渐被养大了,我怕再不见她一面,我会被自己累积的思念之海给淹没。」也许,见了她一面之後,他又会像个餍足的孩童,对近日突生的不可思议念头失去新鲜感。
「就算明知道程府当家会像训个孩子一样教训您?」
「没错。」
「那么梅严也无话可说了。」言下之意就是既然主子自个儿犯贱,心甘情愿送上门给人家臭骂,那他梅严也只能遵命。
「那还不快去,我等不及了。」
「您也别表现出一副巴不得快些被人教训的快乐表情。」
「可我真的很快乐呀。」梅舒心懒得隐藏他的喜悦。
「四当家,您知道您现在看来像什么吗?」
「什么?」
「一个准备去私会情郎的姑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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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庄送来的拜帖,退回去。」
大厅之上,程含玉啃著制糖用的甜甘蔗,连抬眼也不曾,便要人将送拜帖上门的梅严给请出府去。
梅严一头雾水,就他这些回随著梅舒心赴程府当家的约,从不曾见过如此淡漠的表情,更遑论此时程含玉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他自是不清楚「程府主子」所代表的,是程家三姊弟,更不明白檀木椅上交叠著长腿的傲男子,压根并非他所见过的程咬金。
「程公子,礼尚往来是梅庄的行事风格,日前你送来拜帖,今日我家主子还你一张,你不该以这种态度来刁难。」
「我就是要刁难梅庄的人,如何?」程含玉很挑衅,「不只刁难,我还希望请贵庄四当家以後别再纠缠咬……我,咱们两府八竿子打不著千系,老死不相往来也是天经地义,我不想浪费时间在陪贵庄四当家游手好闲上,我,可是很忙的。」
「既然如此,我会一字不漏转达我家主子。」
「一字不漏就不必了。」现在叫他重新将刚刚那番话一字不漏地说一遍,他都做不到了,也不用太为难别人家的下人。「大致上的意思有带到就好。」这会儿又是一张善解人意的笑靥。
梅严心里有底,没多浪费唇舌,有礼地揖身後便离开了程府。
「好,解决。」程含玉清脆地咬下甘蔗,让甜美的蔗汁在嘴里散开。
他对梅舒心没半分好感只有一个主因——姓梅的占去了咬金太多太多的注意力,甚至赢得了咬金的情意,这让他很吃味,他可没打算和梅庄攀上任何亲戚关系,尤其是将心头肉割给梅舒心,哼,想都别想。
「解决什么?」程咬金领著一班肩扛紫皮甘蔗的壮丁朝糖仓而去,正巧途经大厅,将含玉那句话收进耳里。
程含玉带著笑,朝她摇摇头。
「做什么神神秘秘的?」程咬金笑著啐道。
「没有,甘蔗好甜。」
「有空啃甘蔗不会过来糖仓帮忙?现在大家都在赶二月王府吩咐的千斤华筵享糖,忙得不可开交,你这个主子还好意思坐在那边纳凉?」
「好,我这就来。」程含玉乖巧应诺,换来咬金满意颔首,她正准备再往糖仓去,含玉突地朝她招手。「咬金,过来一下。」
「啊?」愣了愣,程咬金侧转过身向那班壮丁交代道:「你们先将甘蔗送到糖仓去,我随後到。」
「是。」扛著甘蔗,一群人鱼贯离去。
程咬金跨过门槛,小跑步来到含玉面前。
「怎么了?」
「休息一下。等会儿换我去糖仓忙,你看起来好累。」程含玉伸手将她散敞的发丝拨回耳後,毫不避讳将对她的疼爱表露在外。
程咬金微微一笑。含玉太会看人脸色了,即使她很努力地表现出精力满满的模样,还是逃不过含玉的眼。
「累是累,但王府享糖也拖延不得,之前南方运蔗出了些差错,现在制糖的时间抓得刚刚好,如期交货是没问题,可这中间只要出一丁点纰漏,千斤享糖是绝绝对对赶不出来,所以现在能赶则赶,总好过到等王府来要货时咱们却交不出来——别忘了,咱们有打契约的,货没交出来,赔的可是天价。」
「这种事,交给吞银和我就好。」
「我不放心嘛。」程咬金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充道:「我不是说对你和吞银不放心,而是程府的事向来我就有参与,自然心里总悬著牵挂,你也知道的,我的性子就是这样,明明很清楚事情要分派给别人去做,但我就是放不开手。」
「就是这种性子才累死人。」大事小事都得自己来,不累才怪。
「嘿嘿,就当我在替自己赚嫁妆罗。」
「那我倒不希望你有赚足够的一天。」这样就可以不用嫁了。
「不嫁到时让你和吞银养我呀?」她说笑道。
「我很乐意。」至於吞银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两兄弟可是真心希望咬金能一辈子留在程府。
「乐意让我被人家指指点点呀?」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在民风保守的金雁城里,姑娘家过了二十仍找不著婆家,会传得多难听,例如什么妇德不检或是貌若无盐,这枷锁,她可背不起呵。
「他们爱说随他们去。」
「受伤害的可是我耶。」说得这么简单。程咬金赏他一个白眼,随即又笑开脸,「好了,不是说要去糖仓吗?吞银一个人在那儿我怕他忙不过来,是你叫我休息的噢,正好让铢儿陪我上街一趟。」她正想替弟弟们添些冬衣,既然含玉自己愿意替她监督,那她就放自己一天假好了。
「好呀,上街去逛逛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回来?」
「对街的芝麻大饼。」每日一到晌午,那家芝麻大饼的铺子就会传来阵阵扑鼻的香气,勾引著一尝为快的食欲。
「没问题。」
「早去早回。」
「嗯。我去将这身汗臭的衣裳给换下来先,晚膳之前我会回来的,带著你的芝麻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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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咬金和程铢才踏出了程府大门,便被人给揪上了某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朝著她们主仆俩原先打算去逛的市集反方向行进。
程咬金一声呼救尖叫被轻捂在一只大掌间,随後爆出嚷嚷的程铢也得到相同的对待。
「咬金,是我呵。」
温热的唇贴在程咬金小巧耳壳旁,轻轻呵著气。
本来还因为挣扎抵抗而慌乱舞动双手的程咬金猛然一震,她睁开了眼,不仅瞧清楚马车的车厢摆设,也看见了那个被程铢狠咬一口而拧眉的梅严——身後男子的身分不做第二人想。
「你们主仆何时降格成绑匪?」没有回头,程咬金松懈了方才绷紧的模样,任那只臂膀的主人将她圈抱其中。
「那么你又何时拿乔到拒收我的拜帖?」梅舒心语气仍轻轻的,只不过顺势在她耳壳上处罚性的小小一啃。
「我拒收你的拜帖?你什么时候送拜帖来的?」她才不会做这么失礼的事,再说,是他送来的拜帖,她怎么可能拒收?
「一个时辰之前,梅严送去的,然後,被某个推说很忙的没良心鬼给退了回来。」他很故意地咬疼了她。
程咬金缩肩躲避。
「我今天一整日都没见过梅严,他认错人了。」家中三人相似的长相已经让程咬金太习惯被错认,所以甫听梅舒心这么一说,她就笃定梅严遇著的人不是她。「是含玉吧,因为今天吞银都待在糖仓,而且吞银不会拒收拜帖。」吞银只会假意收下拜帖,然後放把火将拜帖烧成灰烬。
「我也在猜是他们其中之一。」梅舒心将程咬金的脸略略抬高,对梅严道:「忘了同你说一声,程府里,有三张像这副可爱模样的脸孔。」
程咬金甩开他的箝抚,「你既然知道那个拒接拜帖的人不是我,做什么还当街掳人?!」
「我若不这样,你那两个弟弟会准许我抬座轿子将你大大方方领出程府吗?」虽然和程含玉及程吞银没结冤挟仇的,但那两个男孩对他的敌意颇深,他会看不出来吗?
「当然不会……」她心知肚明,况且含玉曾清楚地表明他讨厌梅舒心。
「那就对了,为了省去麻烦,直接掳人会快些。」
拜托,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你找我做什么?」她记得每回都是她主动送拜帖,他被动来赴宴,这回改了性,倒真让她不习惯。
「赏梅。梅庄别院的梅开得正好,一块去。」
「我得去替含玉和吞银选些冬衣,还有芝麻大饼。」可不像他拥有这般闲情逸致。
「那可以晚些,将我搁在他们前头。」梅舒心的唇还是没拉开与她耳朵的距离,每一个字都缓缓喂入她耳里,有意无意地用发丝及气息搔著她的肌肤。
「他们是我的家人。」她提醒著他排名顺序。
「他们每天都能见著你,可我不行,所以拨些时间给我,咬金,这要求不过分呵?」
「想见我就见我,不想见我就置之不理,这要求还叫不过分?!」哼哼,将她程咬金当成了什么呀?
「我才没这么过分。」梅舒心替自己打抱不平。
「别睁眼说瞎话,你就有。」难不成以为是她乱扣罪名吗?「如果我现在很明白告诉你:『梅舒心,我很忙,请你放我下马车』,你会吗?」
「那么我会说:『咬金,等到了梅庄别院,我会亲自恭迎你下马车』。」
「言下之意就是除非你准许,否则我下不了你们梅庄的马车?」
「如果你跳车,另当别论。」不过依此时的车速,他不建议她做傻事,他会心疼的。
程咬金别开头不想再理他,可惜纤瘦的身子还是被他紧紧箝制。
「别气了,我是因为太想见你,想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大哥又说得不清不楚,我只好求助於你这个罪魁祸首,解决我的困惑。」梅舒心笑得好天真,「说赏梅是幌子,只是我想见你。」
甜言,蜜语。
为什么不过短短一句「想见你」,没有更露骨更令人脸红心跳的後续,竟就让她心猿意马,甚至……像是整个人给沉入了糖池里,浸了一身的甜香。
「你唇上抹了蜜吗?」说出来的话尽是让人脸红心跳的。
「尝尝。」
梅舒心笑了,抬起她的下颚,以唇触唇,想让她自己品尝他唇上加蜜抹饴了没,无奈程咬金像蚌壳般紧闭的嘴怎么也撬不开。
「咬金,尝尝嘛。」他边说边用舌头滑过她嫣红的唇瓣,轻轻描绘胭脂色泽的光彩。
「有人在看……」程咬金想开口阻止,却顾忌他那在牙关外灵活扰人的舌。
梅舒心一点即通。
「梅严,避。」
「是。」
梅严领命,原先捂在程铢嘴上的右手仍陷在她编贝玉齿间,左手却随即掩盖在程铢眼前,遮去两家主子唇舌交缠的春景,然後,跟著乖乖闭上眼。
梅舒心很满意一笑。
「现在,没人瞧了。」喉结轻震,沉笑逸出,「来,试试抹了蜜没?」他的唇自始至终没离开她的甜美。
他的容颜映在她眼帘,像掺了蜜:甜笑的嗓渗入她的耳,像掺了蜜;他的唇……
她缓缓开口,迎入他甜如蜜的探索。
「我还是没有觉得餍足。」
马车驰骋了半晌,街道外的雪景变换,仍难脱白茫茫一片,越过一池凝成冰镜的小湖,梅庄别院已在眼前。
而梅舒心那句话,是在他挽著她的手,两人同游梅花繁繁的别院庭圃时说的,那时他的神情很是迷惘。
「你饿了?」程咬金摸摸腰带,「我随身有带糖球,但你不吃糖是众所皆知之事,所以我就不白费功夫拿出来惹人嫌弃。」
「饿的不是肚子,是我的思念。」
「不懂。」
「我的思念填不满,还有太多空白让我觉得不够。」
程咬金拉拉毛裘领,心思有些分散,一部分落在空气中的梅香。「那就填满它呀。」这会很难吗?
「我本来以为见著了你,我就会觉得满足,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你没有填满我不足的思念。」
程咬金缓缓觑了他一眼,或许该说是「瞪」更贴切。
「那么你就去找别人来填呀。」口气很冷,冷到足以媲美此时院里的积雪,她赌气地加快脚步,胸口中的一把无明火烧得她直喷气,像头盛怒的母狮。
真对不起呀!她的存在太微不足道,竟然无法填满他的思念!还是她的存在压根只占了方寸之地,可有可无?!
她气自己对他的价值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更气他之於她却不似那般无关紧要!
突地,身後传来梅舒心的笑,让她恼火地回头瞪他。
梅舒心正倚在梅树旁,氤氲的寒气由轻笑的唇办呵出,弯弯的眼回望她,带著一种趣然的神色。
「你笑什么?!」
「那时,你也是这样气冲冲地跑掉。」
细柳眉先是轻皱,又缓缓扬高,接著又拧蹙。「那时?」
「我在梅树下看见你的那一回,你不记得了?」他挪步走到她面前,见她眼神仍带思索及困疑,梅舒心伸手把玩她的发鬓,拂去上头几分飞雪的清冷。「还是没想起来?」
「梅树下的记忆太多了,我不知道你指哪一回。」
一年一年累积下来的相处,连袂赏梅几乎是他与她年年必做的事,如此多回的记忆都烙在心里,突然被他这么一问,她还真不知道梅舒心说得是哪一段?是那一回在梅树下饮茗互损,还是前一次在梅树下她吵嘴吵不过他而很无耻地拿雪球丢他,或是再更早前……
「在我成为梅庄四当家那一回。」梅舒心俯身贴觑著矮他一个头半的程咬金,笑著给了解答,玩味地看著她俏颜上惊讶瞪大的水眸。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我?!」
程咬金一直以为梅舒心是在发觉她是女儿身之後,才勉勉强强能从程府三姊弟中分辨出她来,至於更早之前的那些相处记忆里的「程府主子」,他压根不曾多加留神去辨视吧?
「那个在梅树下寻找著什么的人是你,连那个踩了我脑袋一脚的人,也是你。」没有一丝疑问口气,因为梅舒心十分肯定。那夜她折回梅树下,应该是担心他仍昏睡在雪地里,真像他所认识的咬金会做的事——嘴硬心软。
「我……」程咬金涨红了脸,很想卑鄙无耻地摇头否认,但望进梅舒心眼里的笃定,她知道一切的狡辩只会变成笑话,所以不再挣扎,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猜到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