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年後才发觉,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哼,他的诚实真令人高兴不起来。
瞥见几名奴仆从檐下走过,吵嚷的声音让程咬金不由得多觑几眼。
「我会乖,会听话,不会吵闹,再也不贪嘴要糖吃,别把我卖掉,娘!娘——」其中一个奴仆怀里的娃儿正啼啼哭哭地想回到娘亲的怀抱,但是那娘亲捧著卖儿的银两,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哭什么,在梅庄只要作事勤快,爷儿不会亏待你,总好过你们一家六口挨饿的日子!」抱著娃儿的奴仆道。
「我要娘!我要娘——」
啼哭声,渐行渐远。
那几个人……好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尤其是抱著娃儿安抚的那名奴仆,好似曾有数面之缘……程咬金揽起蛾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梅舒心没留意程咬金的视线,迳自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会一眼认定事情的人,即使是现在心里认为不重要的事,也不代表未来不会变成支配我生存的最大动力,所以同样的,以前我认不出你,不代表现在我也一样驽钝。」人可是会进步的,何况这几年来,他已经没有再认错过她。
她的注意力回到梅舒心身上。
「但一般来说,若是面对在心目中占有很大分量的人时,不都该一眼就认出来吗?难道那些戏曲杂册还是《幽魂淫艳乐无穷》里的桥段都是骗人的?」程咬金嘴里咕哝著不满。
像她打从出世後,可从不曾错认含玉和吞银一回,因为两个人在她心目中都是独一无二,若梅舒心真的曾将注意力放在他们三姊弟身上,定不难分辨明白。所以梅舒心给的答案还是很伤人。
梅舒心听得一字不漏,「咬金,你真天真哩,你信那些书里的桥段?」
「为什么不信?书里这么写的呀,一见锺情。」那一篇篇动人的文章还骗了她不少的眼泪。
梅舒心沉笑,挽著她的後颈,将她微微拉近。「你想想,如果一眼就能认定一个人,对那个人才是种侮辱。」
「嗄?」
「第一眼,谁能明白对方的个性、脾气、喜好、习惯,甚至是身家背景?」见她摇了摇头,他才续道:「既然不能一眼看穿人,又凭什么以一眼来决定这个人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深交?那岂不是太轻贱自己,也太失礼於对方?」
「失礼?」
「倘若你不是长得这么可爱,倘若你脸上有块巴掌大的胎记,倘若有人一眼就认定了不喜欢你,完完全全否定了你的好,你认为如何?」
「……很失礼。」
「是吧。我们心里会认为——我是一个很好的人呀,为什么你不真正认识了我之後再来决定喜欢我或是讨厌我,单凭一眼又算得了什么?你说是不?」
想了想,她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
「所以,我这性子是不是比较公平?」说到後来,还是想邀功。
程咬金白了他一眼,「你的性子会让人觉得你很冷淡。」至少她就有这种感觉。「要认定一个人值不值得爱、值不值得深交得花上四、五年的日子,你也未免太谨慎了些。」
「不是谨慎,是因为我没有花心思去想。这一次会认真思考著『思念』的问题,若非你的点醒,恐怕到现在我仍是不把这一切挂在心上。」如果没朝心上搁,当然他也不会费工夫去想,要是这样,他不会发现自己竟在无心之间将咬金从「程府主子」里这么清楚地分辨出来,心情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
话题重新导回了「思念」上头,也让程咬金忆起了她方才还在同梅舒心生气,扬手拨开了他箝抚在颈项上的大掌。「不是说我填不满你的思念吗?!那就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去找能填满你脑子的人,我不奉陪了。」
才走了一步又被人拉了回来,差点害她在雪地上滑一跤,幸好他握抱在她腰上的手掌抱得够牢,加上她反射性地扶住梅树,才不至於摔得狼狈。
几片梅瓣因程咬金的使劲攀扶而抖落,像降雪一般地飘飘坠地。
一片梅瓣遵循著程咬金的视线,落在梅舒心微仰的眉心间,勾起了那一年的记忆……在梅树上小憩的男孩。
他说不能光凭一眼认定一个人,那是轻贱也是失礼,可是她对他……却是轻贱了自己又失礼於他呵。
「咬金,不是你填不满,而是不够。」
程咬金的注意力泰半仍在他眉心的落梅上,那片梅瓣太轻,轻到让梅舒心毫无所觉,好半晌,程咬金的耳才缓缓接收了他的话,只能讷讷重复:「不是填不满,而是不够?」
「再给我多一些。」
他的贴近,让她的脑袋又开始混沌起来。「给你多一些什么?」
「多一些你。」
第七章
「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程咬金肤上仍散发著沐浴过的热气,铜镜里,白里透红的玉肌晕染著粉色,将她映衬得像朵小桃花似的,厚重保暖的软白裘毯包裹在娇躯上,只露出颈子以上的部分,不让一丝寒气入侵,水灿灿的黑瞳凝望镜中的自己,反覆轻问——
我给的,还不够多吗?
不只满满的相思,她甚至连心都给了他,这样还不够吗?
身後的程铢正快手快脚替她擦拭湿发,听见程咬金的喃喃低语,还以为主子是在询问她,「什么给得不够多?」
「我也不知道。」唉,他要的「更多」是什么?
程铢在咬金发上轻搓,不时抬眸瞟瞟镜面上神色愣呆却又双颊泛著红润的主子。「这难题又是梅四爷丢给你的吧?」
那天她们主仆俩被挟往梅庄另一处别院,梅四爷拖著主子去赏梅,临走前吩咐梅严好生招待她这名小婢女,结果她被梅严拖到厨房去下面——因为他说肚子饿了。呿!她只伺候自家主子,做什么连梅庄人都给伺候下去呀?!可是……梅严理所当然将煮食的器具全塞到她手里,自个儿就蹲下来生火,让她也只能生著闷气在灶边开始料理,最後还跟梅严捧著大碗坐在台阶上唏唏苏苏地吸面条。
从头到尾,她都没能跟在主子身边护著她,自然也不知道梅四爷又对主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影响我至此?」程咬金嘲笑著自己定力不够。
「说得也是,放眼望去,除了玉主子和银主子,也只剩下梅四爷了。」
将程咬金的长发拭到半乾,程铢忙著从柜里取出玉瓶,倒出无色透明的香膏,抹在如瀑青丝上,再用十指梳开,反覆数回才又换了另一罐玉瓶,这回是用来涂抹在程咬金的肤上。
她手里忙著,嘴上也没闲,「不过他是嫌什么不够多呀?」
两人似主仆又如姊妹的感情,让程咬金不避讳向她倾诉姑娘家的私密话。
「他嫌我给他的不够多。」
「咦?我倒觉得相较之下,他给的才少好不好。」她程铢可是将主子的心思瞧在眼底,如果以付出的多寡来看,梅舒心根本不及她家主子。
「我也是这么觉得,为什么他给的那么少,却又贪心地要我多给,一点也不公平。」她给得多,他还得少,这样对於傻傻付出的人岂非太不公平?没道理遇到感情之事,女人就是牺牲奉献的那方,而男人只要坐享她们所给予的爱情……
「主子……梅四爷该不会是要你……」程铢的口气吞吞吐吐。
「要我什么?」透过铜镜,程咬金直视那张花样小脸蛋上诡异的红晕。
「我曾听厨娘私底下在说些男女之事,有些男人很恶质,觊觎著姑娘家的清白身躯,仗恃著姑娘家情爱初萌就要姑娘家拿身子来换……明摆著占人便宜,您说……梅四爷会不会也是这意思?」程铢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席话说来支支吾吾。
怪不得她胡思乱想,而是一个男人要求女人多给,除了心之外,不就是身子了吗?
程咬金原本像开了两朵粉嫩桃花的双颊瞬间转为火红。「他若是这个意思,我当下就挥一拳赏他了!」
那时的梅舒心,脸上的表情绝绝对对不会使人联想到情欲之列,或许他语焉不详的要求中饱含了太多暧昧,但她知道,他要的不是她的身子——应该这么说,或许他从不掩饰对她身子的兴致,但那一天在梅树下,他的眼神太过清灵——清灵的只向她索求更多的「她」。
「那梅四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替程咬金抹匀了身子上的香膏,程铢取来衣裳让她穿上。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在这里自问自答了。」
「要是梅四爷嫌主子您给的不够,那叫他找人上程府来提亲呀,只要将主子您给迎娶回去,到时整个人都是他的了,还怕够不够的问题吗?」程铢笑著说完,赶忙闪身,避开了程咬金随之袭来的粉拳。
「你在瞎说什么?!」程咬金涨红了脸。
「铢儿才没瞎说,娶了您,您俩就别老是送拜帖来、送拜帖去,累煞下人们,岂不一举两得?」程铢与程咬金围著圆桌追逐。
「你还说!」
「主子准铢儿说,铢儿就再说。」程铢吐吐粉舌。
「这种羞人的话不许说!不然我拿糖饴封了你的嘴!」
「铢儿不说了、不说了。」程铢以双手捂住自个儿的嘴,知道她家主子可是说到做到的。
虽说被糖饴给封在嘴上是不痛不痒,可是缠黏住双唇的感觉很不舒服,再者,一些贪香的蜜蜂蚂蚁全趁著不注意时爬上唇畔,那才真是吓人。
但是封口前,她还是笑嘻嘻地补上一句:「况且铢儿说了又不做数,这事还得梅四爷自个儿决定,总不能让咱们姑娘这方去胁迫他做新郎吧?」
是呀,他若嫌她给的不够,为什么自己不先拿出诚意,赋予她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给他更多的身分?像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她没那义务更没那勇气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到他手上……
唉,无力。
「不说这个了,糖仓那边还在赶制糖吗?」
「是呀,不过今天天气很冷,窝在糖仓里热呼呼的,我瞧大夥在里面还颇甘愿的。」
「等会儿我们也去帮忙。」
「王子,您才刚沐浴完,等会儿又出了一身汗怎么办?」程铢哭丧著脸。她辛辛苦苦替主子抹抹擦擦了一堆珍贵的膏药耶……
「再洗一回罗。」
程铢俏脸一苦。呜,主子,那些膏药很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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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去,树梢上第一枝新芽吐出青翠春意。
草地在雪融间露出了原色,气候仍带些湿寒,但已经能让人卸下厚重的狐裘,以一身轻便迎向冬末春初。
程府的制糖大工程也将在这个月底告一段落,然後帐册上会进来一笔令全府眉开眼笑的钜款,主子们自是不会亏待府里下人,程府进帐丰硕,新年时赏给大夥的红包也比往年沉上许多。
「才累了几个月,为什么我觉得像操劳了好几年?」
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容易手上的搅糖棍换成了纸扇,鼻前镇日弥漫的糖香换成了屋外新鲜空气,这才让程吞银感觉到自己还像是个人,而不是一只累瘫的狗。
程咬金很给面子地奉上香茶一杯,「辛苦你了,吞银。不过也因如此,制糖的步骤你已能驾轻就熟、独当一面,姊姊我也对你刮目相看喔。」
这些月来,生活随兴慵懒的吞银在糖仓里俨然已有让程府上下信服的能力,加上他和含玉都不愿让她太辛苦,所以总在她想帮忙时抢先一步将事情解决,害她都开始觉得自己满没用的。
「我也觉得腰挺不起来了,大概是搅糖搅出了毛病。」一旁的程含玉也捧著空杯,佯装可怜兮兮地争宠。
「含玉,你也做得非常棒噢。」程咬金毫不偏心,也帮程含玉斟满热茗,「看你们这样,我以後也有脸到地府去同爹娘说我将两个弟弟教导得好。」拎著绢帕在泛出感动泪滴的眼角轻轻一压,长姊如母的心境可见一斑。
「够喽,又在那边感动了。」两兄弟互望一眼,同时笑觑咬金。
「我当然感动,你们都已能真正成为程府主子,虽然和一般商行当家相较仍属年轻小毛头之列,但你们前头没有长辈撑腰及教导,後头又没有经年累积的行商经验辅助,一路走来的辛苦比起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能看到你们成长,做姊姊的我也与有荣焉。」程咬金越说越感动。呜,爹、娘,咬金没辜负您俩临终前的托付。
「论辛苦,我们还远远不及这张拜帖的主子他哥。」程吞银长指把玩凉亭石桌上自梅庄送来的拜帖——说拜帖也称不上,因为帖上所书写的字句无关邀约或宴请,而是短短一句「要想我噢」的肉麻话。
「我记得梅庄大当家在比咱们还小时就担起家业,并且从一无所有开始做起,虽然我不喜欢梅庄人,在这一点,我深感佩服。」程含玉啜著茶。
「是呀,换做我是梅舒城,要嘛就卖了另外三个拖油瓶以求温饱,要嘛就买条绳子,勒死小的先,再上吊自尽。」程吞银翻弄著拜帖,梅庄大当家的心路历程虽是不少长辈爱拿来说教的范本,可他听完了那些惨事,没对梅庄大当家的丰功伟业留下太多记忆,反倒试想自己若沦落到那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时该如何是好?而那两种选择是他想到最好的方法。
程含玉毫不客气地啐他一声,「幸好你不是梅舒城。」否则最少有三条人命会断送在他手里。
「我也不想像他那么倒楣。」那种凄凄惨惨的经验,免了免了,他程吞银敬谢不敏。
「我想,梅舒城一定有动过吞银那两个念头,虽不知他为何中途作罢,但他一定曾想过……」程咬金的声音浅浅的,语气中有三分猜测,却同时有七分笃定。「那时的他也只是个孩子,不见得能扛起这么沉的重担,想逃避想推卸都是人之常情,若他曾动念也是情有可原,但……还好他没做傻事。」清艳笑花在地唇畔轻绽,是欣慰也是欣喜。
「梅舒城若做了傻事,就不会有今天送拜帖来的梅舒心了。」程含玉一眼就看出来程咬金的欣慰、欣喜所为哪桩,会让她笑得如此动人,也只有梅舒心耶队伙了。
「如果城里少了梅家四兄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情况?」程吞银思考事情的角度向来异於常人,分明大家讨论的是东,他偏偏就朝西想去,跳跃式的思绪总是令人得设法跟上他的脚步,所幸另外两张相似的脸孔主人已经习惯他的性子,所以聊天的兴致没受阻碍。
「金雁城少了最大花商,皇城举行的牡丹评宴的风光得主改成了银鸢城柯家庄,年年菊宴君子花的榜首也不再由梅三独占,那些在梅四手里结束的商行也毋需面临家破财散的下场。基本上来看,皆大欢喜。」程含玉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