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笑一声。凤凛阳别过脸,要自己忍住恶心的冲动,偏他不放过她,扣紧她下巴逼她转向他。“这样便受不了?故事还没完呢!”他嘴角扬起一朵恶意微笑,其中包含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无奈悲哀。“‘你’当这般我便能回宫里舒服地当我的皇帝吗?当然不是!我自那荒野偏僻的地方一路乞讨回京,为了填饱肚子,我啃过树皮、和猎犬抢食、遭人毒打欺凌,‘你’道我怎么撑过这些非人待遇?不为什么,就为了恨!这把恨火烧得我遍体鳞伤、烧得我冷血无情、烧得我断了七情六欲。许是上天也震于我的愤恨戾气,让我在京城街上遇着当年还只是个书记的凤熹,托他和一干朝臣联名上署的奏,让我重回王宫,四年后更得以坐上这令人欣羡、操人生杀大权的位子。”他推开“他”,对自己的坦白多话感到厌恶,他没必要向“他”说这么多废话,也没必要博取同情,可为什么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你’知道我回宫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吗?”瞧凤凛阳颤抖得像片风中落叶,龙昊瞳兴起了一丝残酷的快感。“‘你’知道那女人见到她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的反应是如何吗?她疯了!当场疯了!既是上吊又是跳河的哭着说恶鬼索命,逼得最后不得不把她锁起来。我见过她一次,疯得彻底,疯得神志不清,可她依然恨我!依然知道我就是她梦里恶鬼,一见我便发了狂似的拿刀捅我,可我命大,不论怎么我也要活下来,我就是活下来要来折磨她,她茍延残喘了八年,至五年前才死,这才舒缓了我胸中一股怨气。”
凤凛阳给骇呆了。这人好狠,在伤了别人的同时也伤了自己。完全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做法。他说五年前皇太后才死;如此算计下来,不正是她初遇他的时候吗?莫怪那时他是如此抑郁忧沈……
“怕了吗?”有谁能听着这事还能平心静气?只怕眼下的“他”是巴不得离开自己这妖怪越远越好。承诺算什么?幸福又是什么?在他生命里总少了这等好运气,偏自己还是傻停在奢求些不着实际的东西。他背身朝壁,说道!“后悔许下诺言了吧?我不怪‘你’,此刻‘你’说要走我不怪‘你’。”他丢了块通行令牌给她。“拿去,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不走!”凤凛阳拾起地上的命牌,还能感受到方才地残留在上头的一丝暖意。“我为什么要走?”在刚听这故事时,她确实为这真相所撼动,但之后的心情却是同情怜悯,还夹杂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谁说他真是冷血无情?倘若他真是他口中所说的恶鬼,那么便不该有半分懊悔之心,夜里便不该发梦,更不会有去见他母亲的举动出现,他渴望爱、需要爱,这是那个从没正眼瞧过他的母亲亏欠他的,既是如此,现下便由她来补足吧!
龙昊瞳猛地转身,为凤凛阳的不知好歹感到愕然。“为什么不走?‘你’道我为啥要‘你’许下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的誓言是安什么好心眼吗?我只是想——黄泉路上多拉个垫背的,‘你’难道不怕?”
“怕?怕什么?”凤凛阳轻松一笑。“地府里什么最骇人?莫过于孤独空寂,咱俩一道走不正有伴?”她拉住他手,眼底是深思后的认真。“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卧钉床我都跟定你了,你这一辈子别想摆脱我!”是,她是怕,怕看他一人龟缩在心防里不出,怕他终会沉溺于这恨海中不可自拔,这种情感是什么?她打住自己的思绪,决定暂且不去寻个究竟。
龙昊瞳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不信!他不信世上竟有这等人、这等事。凤凛阳不是在诓骗他便是他在作梦。不要!不要让他生了一丝希望后,再狠心地推他下绝望深渊,他承受不住,这种事他承受不住第二次!
“这是在同情我?告诉‘你’,我不——”凤凛阳打断他的话,自颈闲扯下合了她八字的红线如意长命锁。“我娘说,这是照我出生时辰做的,具有一种力量。”她将绳索解开,一头系在他腕上,另一头系在自己手上。“如果用这来立誓,将终身为这誓约所困。”她深深瞧入他的眼底。“我凤凛阳便以此立约:一生一世长伴皇上身旁,绝无反悔之心,除非——除非是你倦了我,否则怎么说我也不走!”
龙昊瞳瞧着自己腕上和“他”手上的红绳,方才的戾气突地全消,果真是上天开了眼?抑或是凤凛阳一时兴起?他闭上眼,拒绝去探索背后的真意,蒙上被,掩饰住自己的激动。“我要睡了。”
凤凛阳看着被子里的他,嘴角逸出一个笑。“我就在旁边陪你。”
★ ★ ★
凤凛阳连自己都数不清打了几个呵欠,可偏今日的早朝又特别长,每一个人都有事禀告,她的眼皮逐渐垂下,而后再惊觉的张大。
龙昊瞳对这冗长倒是习以为常,对于每一件事他都早有腹案,待好不容易诸事皆告一段落,巡抚李中正忽地走出。“今年南部一带皆因蝗灾使收成损失不少,居住此地的居民饱受饥荒之苦,请皇上大开北中两地谷仓,为天下苍生造福。”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皇上最讨厌听到这些歉收、瘟疫、水患等言语,尤其在宫中盛传他为夜叉转世,这些天灾若是应和天怒人怨的传言,他心情好时,便撤了你的官;差点时,使唤人提出去问斩。所以即使百姓已哀鸿遍野,也鲜少有人敢像李巡抚这般直言无惧的当面禀告。
龙昊瞳迟疑了一下,忽见凤凛阳的头在他左眼眼角规律地晃动,他突地笑了出来。“那就准你所奏吧!”
李巡抚大喜过望,屈膝一拜。“谢皇上慈悲。”
“还有事吗?如果没事,便退朝吧!”他看着周围的寂静,懒懒地说道。
朝臣们循序的一个个转身出殿,只余下睡沉了的凤凛阳。龙昊瞳将身边的人遣开,同时吩咐一位侍卫取来大氅,覆在“他”身上,以免“他”着凉。
龙昊瞳瞧着殿外白花花的艳阳,仿佛初次见着般的为它目眩神迷,耳朵里听的是马儿啾啾声,他将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为自己心境上的转变感到讶异。
不知过了多久凤凛阳才缓缓转醒,她慌忙地挺背坐直,却发现殿堂上空荡荡的,而后她留意到掉落在地上的大氅。她伸手捡起,有些茫然不解。一转头,却见龙昊瞳像是对什么着了迷般,侧脸上尽是一片专注的神情。
“皇上……”她轻声唤道。
“嘘。”龙昊瞳示意要她噤声,手指着前方说道:“‘你’看,鸟儿。”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着筑巢在屋檐下的燕子窝里有几只刚孵出的幼鸟正大张着喉咙狂喊着饥饿,一只母鸟来回不停地衔生虫子、谷类试图喂饱她们。凤凛阳有些担心的回头望着龙昊瞳,他想清除它们吗?
龙昊瞳的俊脸上是一副高深莫测。半晌他忽地一笑。“这鸟儿倒好玩。”
凤凛阳不禁松了口气,为自己的怀疑惑到羞愧,又为他的过去感到难过。她清了清喉咙,笑着问道:“再过些时候便是春分,皇上可有兴趣去郊外一游?”
第四章
余培青在中庭拦住了才从膳房出来、手上还提了个食篮的凤凛阳。“你要和皇上去哪?”
凤凛阳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我们?我们要去城外走走,前些日子我同皇上说好的。”
我们?余培青对这词没来由的一阵嫌恶。她和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啦?想起这些天,宫里盛传她和皇上的种种不寻常便教他心烦意乱,他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你别和皇上太亲近。”他扯住她衣袖,觉得她还是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不由得安心了些。“小心你的改装被他瞧出。”不知怎地,他有种感觉,觉得现在放开了她,他使再也抓不住她。一层轻愁上眉头,他不要她走。
凤凛阳的心一阵怦然。这些个夜里最让她辗转难眠的就是这事儿,若真有这么一天,他的反应会如何?是怒……或喜?
见她不说话,余培青以为真吓着了她,反倒过来安慰她。“我是说假使,你别多虑。”
“我自己会注意的。”凤凛阳将提篮由左手换到右手,举起左手掠了掠发鬓,一股挡不住的成熟风韵自她举手投足间散发而出,余培青微微一窒,轻轻一咳,换上了另一个午夜梦回里还挂念的事。“小冬,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的约定?”
凤凛阳先是有些许惘然,而后的表情是忆起的。“你是说,你离开时咱们说好不分离的那个?”
她还记得!余培青的心掠过一阵狂喜。“这约定……还算不算数?”
“算,当然算。”凤凛阳甜甜她笑着。“等你找着了大嫂,我找出了凶嫌,咱们就比邻而居,你说好不?”
大嫂?余培青慌乱地摇头。不,不是的,他不要别人,他就是要她,怎么她不明白呢?他正打算同她说清楚,却听她惊叫了起来。“糟了!顾着和你说话,忘了时间。皇上还候着呢!余哥哥,咱们下次再聊。”
余培青达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却见凤凛阳的人影已消失在回廊处。他轻轻一叹,喃喃说道:“下次?还有多少个下次?究竟到何时你才会明白我的心?”
★ ★ ★
龙昊瞳在午间同凤凛阳走向马房,负责照顾马儿的马官正打着盹,却被脚步声惊醒,一抬眼就见着素来以绝情冷酷的皇上站在他前边瞅着他,吓得他从椅子上跌下。“皇上慈悲,小的绝无偷懒之事,请您明察。”
龙昊瞳挥了挥手,对他的举动皱了皱眉。“朕是来问你要两匹上等好马的,你别搞错。”
马官拭了拭额上冷汗,两腿有些无力软绵的站起。“是、是,小的这就去找两匹最好的马来,您请候着。”
过没多久,只见马官牵了两匹几乎是他身高两倍的黑马和红马出来,爱怜地抚了抚它们的鼻子。“‘红焰’和‘黑煞’是这里边所有马中最好的两匹,脚程快,更难得的是脾气也好。皇上,就是这两匹了吧!”
龙昊瞳才往前走了两步,马儿似乎有所感应,不安地喷着气踱步,他的嘴角不禁勾起。“这两只畜牲倒很精明。”他轻轻拍了拍马头,两匹马立即安静下来。“哪一匹较驯良?”
马官摸摸头,有些困扰地想了会。“两匹都很温驯,不过‘黑煞’有时太容易兴奋,较难控制。”
“那好,‘凤影’,‘你’就骑‘红焰’。”龙昊瞳将“红焰”的缰绳交给风凛阳,而后跨上“黑煞”,背起箭袋。“走吧。”
凤凛阳也跨上马,对他这细微的体贴感到一丝甜蜜。一踢马肚,跟随着他朝外头灿烂的艳阳奔去。
两人出宫来到了近郊处,凤凛阳不知怎地总觉得他今日心情特别愉悦,午后阳光洒在他身上,将平日的阴沉晦暗一扫而空,她怔怔地瞧着他,心里又有些东西开始骚动。
龙昊瞳深深地吸了口掺杂着树林与泥香的空气,回头朝凤凛阳一笑。“咱们来比比骑术好吗?”
凤凛阳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朝远方的一棵白杨奔去。几次她试图超越他总办不到,待超越那棵白杨的同时,她听得他一阵大笑,她勒住“红焰”,被他纯净的笑容所迷惑。
她是喜欢他的,喜欢他那一扫阴郁的模样,像现在她单单只是盯着他看,心里便觉满足,她可以就这么瞧着他直至地老天荒。忽然间,那日不离不弃的誓约变得可爱多了,她是真心情愿的陪在他身旁,无怨无悔。
她爱上他了!这念头一闪而逝,却骇得她张大嘴,她……爱他?是吗?她怎么会爱上他?
龙昊瞳骑着“黑煞”从前头回来,见凤凛阳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以为“他”累了,连忙从马背一跃而下,到溪里掬了把水:“下来,咱们休息一下。”
凤凛阳茫然地附从,见他将脸浸在水里,而后猛然抬起,剧烈地摇甩着脑袋。“真舒服!”
水滴飞散而出。凤凛阳更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是呀,她是爱他,不论别人怎么说他、怎么看他,他在她眼里就仅仅只是一个男人罢了,什么夜又转世、祸国殃民,这些事留给爱嚼舌根的人去相信好了。
她释然她笑了,多日来的暧昧不明一旦化成清朗的事实,教她的心豁然开朗起来。她冲着他直笑,笑得连他都不自在起来。
龙昊瞳总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好似变成另外一个人般的陌生,他变得常笑,也对下边的人多了分体恤和宽容,他不是才立下誓,说要无情冷血的吗?怎么“凤影”出现后一切都变了?他的心好似得到了抚慰,不再喧嚣狂叫的要他以严刑来度量这世上的一切。这转变教他害怕。“凤影”对他的意义已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变得太重要了,重要得让他无法想像倘若日子缺了“他”会如何?如同过去一般的凄冷空寂吗?
两人胶着的眼神在时间的流动中开始局促不安,好似有些什么东西在发酵、在胀大,凤凛阳突地脱口问道:“皇上,你相信爱情吗?”
“爱情?”龙昊瞳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面容显得有些嘲讽不屑。“‘你’的消息真不够灵通,不知朕曾订过亲?”在她还来不及感到心痛及讶异时,他下边的话已堵住了她第二个问题。“可惜在还没迎娶时那女子便病逝,或许是上天不容朕传下子嗣,又或者是祂不让妖孽生下小妖孽。”
虽明知他的话是玩笑,可她却又有些不安,就在她要开口时,他抢先问道:“‘凤影’,‘你’回答朕,倘若‘你’是女子,可愿嫁予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