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凛阳因过度惊骇而忘了反抗,脖子被他吸吮的地方泛起一种酸麻感,她先是一怔,而后不依地猛烈挣扎,想将在上方的他踢落,可偏他压得结实,丝毫动不了他半分。
她不是没想过萧慕堇会来这一招,可多日来他本分的举止瓦解了她的心防,却又在她最没防备的时候突然硬上,骇得她心底陷入疯狂的恐惧中。
“我……我之前见过萧夫人。”她大大吸了口气,拚命告诉自己冷静以对。“她说她谁都不想,说冤冤相报终究是没完没了的,你听见没?听清楚了没?”
他没听见!眼前的美景让他什么也听不见,报仇之事已抛了好远好远,现下最要紧的事便是拥有她、占有她!萧慕堇在暮色中搜寻她五官,没料到触手的竟是两行清泪,他先是一怔,满腔热血一凉,接着像想起什么地掐住她下颚转向亮光处,只见鲜血自她嘴里汩汩流出,他挫败的一拳重重击在地上,嘶声道:“你就是宁愿咬舌自尽也不从我吗?那姓龙的当真值得你如此对他死心塌地?”
凤凛阳闭上眼,不理他也不答他,淡紫的绸裳在夜里映着冷光,两人谁也不动,距离虽近得可闻对方的呼吸声,心境上却有莫大的不同。
对峙良久,萧慕堇缓缓起身。“我佩服你能对他有莫大信心,可我告诉你,千万别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不同的。你在宫里待了许久,不可能没听过龙昊瞳是夜叉转世这传说。的确,他待你是有许多特别之处,但那不过是贪新好奇罢了。”
他慢慢回身,续说道:“人说:‘江山易政,本性难移’,你怎能傻得认为他会为你放弃那严刑峻法?又怎么能自以为凭着你那其实微弱不堪的爱可改变他?”
这话像根针深深扎人凤凛阳的心里,那些被她纳入内心最底层的恐惧好似获得解放般的充斥于她脑海里,一幕幕的回忆袭向她,她却无力拒绝。他下令斩杀辛家母女的无情脸孔、他曾说过的灭门事迹、听见爱时的不屑神情……天呀,她真相信他吗?怎么一听见萧慕堇的言语便动摇了?
才要自己不去想,偏偏脑子又在这最不恰当的时候忆起一件事──
那日他们自宫外参观庆典回来,他忽地带她至他们初遇,亦是将龙浩澍当成皇上的地方,树的后边自然不是藏了什么妖异鬼怪的东西,只是立了一大块黄玉碑在后头罢了。
可她永远记得他说了什么。那时他拍了拍这座有如常人一般高的牌碑,告诉她,这是他特地为他母亲立的。她尚未问出心底的疑问,却见他脸上浮现了一个她也说不上的表情,也许是讥讽,也许是嘲笑,又或许是胜利的神情。“我母亲打出世便憎恨我、仇视我、畏惧我,如今她死了,我立了块碑在宫里当作她的分身,每日我下令斩杀几人、处决几人,我都逐一向她禀报。既然她将我当妖怪来养,那么我便遂了她心意,变只妖怪给她瞧瞧,那些人倘若不甘心便去寻她吧,我就是要她在地下也不安稳!”
当时她只觉得浑身发寒,今日听萧慕堇这一番话,更让她冷汗直流,这么深的恨意可是她所能化解的?她凭什么相信自己能改变他?凭什么?
萧慕堇似乎没发觉她内心的软弱,又或许发觉了只是不点破,只听他续说道:“或许你是一厢情愿的爱他,爱到眼瞎心盲,对外在一切视而不见,可这能维持多久?直到你的爱枯死那天?在辩解之前你先扪心自问,如果到了你不累、可他倦了的地步怎么办?你是要稳占这后位不放,还是默默退让?你自己好好想想!”
凤凛阳想捂住耳朵要他别说了,又想张嘴回辩这事绝不会发生,可她的声音卡在喉头里出不来,她拚命地摇头,眼前却已好似见着龙昊瞳喜新厌旧的绝情面容。
他见说动了她,也就不再乘胜追击,默默地走回系着“红焰”的树下躺着,不久便听得他均匀的呼吸声。可凤凛阳的心里却是极度翻腾,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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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早,萧慕堇便发觉凤凛阳不对劲,全身虚软无力,提不起半分精神,他伸手探她前额,只觉滚烫一片。“你发烧了。”
“别碰我!”凤凛阳病恹恹地挌开他手,连骂人都让她气喘吁吁,忽地一个不平衡,险些坠下马背,全赖萧慕堇及时抱住她。
她的头好重,四肢无力,眼前迷茫一片。这样也好,她漾了朵苦笑,这样便不会有多余心力去操烦皇上到底爱她不变、变心与否,也算好事一桩。
“你可真会选时间。”萧慕堇抱着陷入昏迷状态的她,一边留心着地上可有长着治风寒的药草,顺手拔了几株,准备在下一个遇上的店家熬成汤药给她服下。
直至晌午,才在山脚下见着了一间小茶棚,一名老妇殷勤地上前探问:“喝杯茶休息一下吧,客人?”
萧慕堇将手中药草递给她,一边为免不需要的麻烦而点了凤凛阳的哑穴。“大婶,麻烦你将这药草熬一熬,我娘子在这路途中染了风寒,真教人担心。”
那名皮肤黝黑的妇人同情了解的一点头,再将手中的药草转递给后头的儿子,待见凤凛阳嫩白秀丽的容颜后,露出恍然的表情。“夫人的身体过于单薄,加上你们这般赶路,的确是吃不消。”由于久设茶棚的关系,她对看人也有一番心得。“今日都初三了,再过些日子便是中秋,你们是赶着回家过节吧?”
萧慕堇点头称是,接过那小伙子递来的茶给凤凛阳端着,看着她惨淡的面容,眼底出现了一丝怜惜,可在瞬间便又抹去。才想再从这妇人口中打探些附近的消息时,没料得听着“锵”的一声,他猛地回头,只见凤凛阳扶着桌沿强撑的模样,地上布满一片陶瓷碎片。
“哎呀,我瞧这情况不好。”老妇人见凤凛阳的模样,惊呼一声。“我在后头还有间屋子空着,不如你带她到那里休息,待她好些再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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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慕堇卡在此地已有两天之久,焦急的情绪一点一滴地煎熬着他。他这是在做什么?倘若那日撤下她只身上路,只怕现在早已越过边界,享受着自由的空气。
可他就是放不下,他爱怜地拨开一绺因汗湿而黏附于凤凛阳额上的发丝,明知这是在自寻死路,偏又不由自主地往里头栽,罢了,就当是前世欠她的。
今日凤凛阳的情形又此昨日好得多,高烧退了,也开始能吃些粥品和药水,他心下不无安慰。
想着想着,凤凛阳“唔”的一声转醒,迷蒙的双眼好似对不住焦距,不安地来回转动着。
萧慕堇欣喜地扶起她的背。“醒了吗?我倒些水给你。”
他好似又变回那个她所初识的大哥,凤凛阳仰头饮尽碗中水,重新躺回床上,心里模模糊糊想起了这个念头,却又对真实的情况感到怅然。
“为什么要照顾我?让我病死、少了个累赘,对你不是较好些吗?”不行!她对他不能有一丝感谢,他们是对立的,是有着深仇大限的,她不能因一时的软弱而坏了这关系。
萧慕堇像是没听见这藏针的话,瞧着她的眼神是一片温柔静谧,嘴角缓缓扯出个和善微笑,表情是安详怀念的。“记得我在孙传方府里同你说过些什么吗?”一双手抚上她漆黑柔顺的发梢,话里添了份情意。“我说你像画里观音,坠入凡间是来渡人的,时至今日,我依然有着同样感受。”
凤凛阳侧头瞧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接什么话。他该是恶言相向,他可以不理不睬,就是……就是不要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这会让她……让她无法恨他。
突然屋前的茶棚传来掉落声音打破了这暂时的宁静,萧慕堇被拉回现实,对方才的失态又羞又怒,抓着凤凛阳的手一紧,语调里掺了些愤恨。“反正你的心就是在那姓龙的身上,你来不是要将我自这仇恨深渊里救出,你要渡的就只龙昊瞳一人,不过就他一人而已,不是我,从来就不是我!”想及此点,便令他心里一阵翻搅,猛力将她自床上拉下,企图藉折磨她来让自己好过些。“下来!既然你病好了,咱们便该上路了。”
凤凛阳任由他拉着,见他给了那老妇一锭为数不小的银子,便又将她推上“红焰”继续赶路。她在无意识中回头,只见老妇和她儿子皆为这么大笔钱而欣喜不已。她心里的情绪复杂得很,本来放在心底不可动摇的信念有一瞬间松动,谁是好人?谁又愿意天生当坏人呢?这事在她心中盘旋不去,一时间,良善憎恶的混淆,令她陷入极度混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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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萧慕堇踢了一下“红焰”的肚子,后方的一大片扬尘分明便是有一群人追来,照他们的速度不到两个时辰便能到达方才他们所离开的茶棚,他再踢了一下“红焰”催促它,希望能将距离再拉开些。
凤凛阳的脑子还不甚灵光,可她也感受到萧慕堇不寻常的心急,她台起头,见一滴汗珠自他左颊淌下,轻轻落在她的眼皮上。萧慕堇不住回头观望,她缓缓地顺着他目光瞧去,这才发觉自己企盼已久的援兵当真到了。
她应是高兴欢喜的,可萧慕堇的话已在她心里形成一片乌云,她不自觉地朝他怀里靠去,闭上眼,自私的希望就维持这形势。
这夜萧慕堇自是没了休息的心思,仓促地寻了处水源,将水袋填满后,便匆匆上路,连干粮都是在马背上草草吃完。
凤凛阳在马上打着瞌睡,半梦半醒间好似听见皇上在竭力唤着她的名,她一惊清醒,果然听见满山遍谷里回荡着他极力嘶吼“凤影”的声音。
凤凛阳感动得对龙昊瞳的爱再也没有丝毫疑惧,她心下一阵激动,顾不得自己还在萧慕堇的掌握中,大声喊道:“皇上,我在这──”
突然,萧慕堇坞住她的嘴,点了她哑穴,气恼地大喝!“别叫!”
“红焰”经过这两天的调养,气力速度皆已回复得差不多,虽是奔跑于山路中,却不见它有任何不适之处,可后头的追兵亦是紧咬不放,丝毫没有落后的迹象。
凤凛阳见自己无法出声吸引龙昊瞳的注意,于是寻思其他方法。她留意到萧慕堇为确定与追兵的距离,频频回首。她灵机一动,趁萧慕堇一个不留意,突然抢下缰绳,萧慕堇没料得她有此一招,一时间闪了神,但随即回复,在这你争我夺之际,两人谁也没见到横在前边的竟是一个大拐弯,待萧慕堇见着时“红焰”早已煞不住脚冲了上去,眼见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在这危急的一瞬间中,萧慕堇的眼前闪过了一幕幕他所见过的景象,苦命妹子殒殁的那天、慈爱娘亲哭瞎眼的悲哀、愁眉不展的爹爹、誓言复仇的决绝、初见凤凛阳的惊艳……也许他想了很多,也许他根本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地将凤凛阳推落,也许终究他的心太软,注定是做不成恶人的……
凤凛阳在地上滚了一圈,奇迹似的竟无任何损伤。她自地上迅速地爬起,入眼的是“红焰”载着萧慕堇坠下山崖的最后一瞥……她奔至崖边,徒劳无功的试着想抓住他,就算是他杀了爹爹,就算他害死余哥哥,就算他真该死,可她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跌落崖下而无动于衷,“啪”的一声,她所构住的一小片衣角因过度拉扯,应声而裂,一股淡得几乎闻不到的香味拂过她鼻端,飒飒冷风自崖边灌进她瘦小的身躯,好似有些东西飘浮在空气中,她缓缓低头,只见几片干燥枯萎的栀子花瓣落在崖边,微风一吹,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不知自己呆立了多久,只知道龙昊瞳自后边将痴傻跪趴于崖边的她拉起来,气急败坏地问道:“萧慕堇呢?”
她缓缓面向他,一双眼在他脸上来回不住梭巡,而后以几不可闻的气音轻声道:“……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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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凛阳迷迷糊糊醒来,四周的寂静强调此处人烟罕至,她凉了掠发鬓,嘴角扬起一朵苦笑。
“小玟、小玟?”她下床走动,寻遍房里也找不着这镇日为伴的小婢,许是找方隽去了吧?
她斟了杯茶给自己,脑子里却浮现出浴血的余哥哥跌入河里和萧慕堇在落下山崖前的最后一瞥。“啪”的一声,杯子跌碎在地,她痛苦地抱着头,她不要想起,也不愿再忆起那会将她的心分解得支离破碎的场面,她并不想要谁死呀。
她开始怀疑起自己,在褪去满口仁义道德的表皮后剩下些什么?在大仇得报后她并未获得一丝安慰的快感,反倒是镇日惶惶不安、心神不宁,这便是当初她一直想得到的吗?
耐不住心头的寂寞空虚,她决心至外头透透气。一开门,忽闻一阵桂花香,这才忆起:今日都十一了呢,再过四天便是大婚的日子了。
她朝天呼了口气,总览这过分清冷的气氛是种预兆,一种预言她将什么都得不到的兆头。
自她被接回宫中后,皇上不曾至房里和她单独见面,甚至于在众人谈笑时,可见他回避的眼神,有意无意、若有似无的拉远两人间的距离。众人窃窃私语倒是多了,浮动的眼神好似宣判她是一个失贞不洁的女人。记起自己曾大言不惭地向萧慕堇夸口,只要她向皇上解释清楚便会没事,今日想起,反更觉讽刺,她几乎忍不住同情起不明事理的自己了。
漫游至假山流水旁,她蹲下身,托着腮帮子,瞧着清澈见底的池水中鲤鱼悠闲自在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假山后一阵啜泣声传来。
她还来不及出口拍询,又听得一个压低的男声哄着那啼哭之人。“快别哭了,这么个哭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就别哭了吧。”
“我怎能不哭?心里苦自然是要哭的,倘若你嫌烦,那走呀,我可没拉着你不放!”小玟止了哭泣,因愤怒的关系将声音拉得老高。
“你、你──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嘛。”方隽困扰地搔搔头,老实的脸上染了些猪肝色。“有问题便说出来一起商量嘛,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就是不能解决嘛!”小玟泄恨似地奋力捶了方隽肩头两下,又开始嚎啕大哭。“外边流言漫天飞,每个人都在比恶毒难听,连我去膳房,人家都对我指指点点的,如果给小姐听到了,她一定很伤心难过的,这些就算了,连皇上都来落井下石。”她等方隽帮她擦完鼻涕眼泪后,又续说道:“人家说,他要将小姐的储妃头衔撤了,你说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