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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 page 12 作者:宇璐

  她第一次对他生这样大的气,也是最后一次。

  默默无言地朝河边走去,步子轻飘飘的,她觉得自己像一缕幽魂没有了分量。

  “桃儿,你要做什么?!”未流云冲上前去,拉住她。

  但只拉到了斗篷的一角,她一避身,斗篷猛然撕裂。

  “你以为呢?”樱桃微微笑。脚立在河堤的边沿上,只两步,就能踏个空。

  未流云显然被她古怪的神情吓着了,不敢动半分,害怕说错一个句子,做错一个动作,她就会跳下去。

  “云,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背着太多太多的承诺,我不想再跟你走下去了,我觉得累了。”

  她确实感到精疲力竭,拼尽全力、苦心经营的爱情,竟比不过旧日的一个梦?

  能够成为未流云的回忆将会很幸福——可惜,她不在他的回忆里。也许她现在做的,可以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想念她。

  “我要休息,休息一下……”

  笑容凝固成一朵凄艳的花,她的身子往后一扬,彤色的纱便在河的上空飞旋起来,仿佛一道易逝的霞光,刚刚带来一抹炫目的色彩却马上被黑暗吞没。

  水花飞溅,霞光消失在河里。

  *  *  *

  她没有死。

  不过秋夜寒凉的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发间有冰粒一般的水珠滴滴坠落,刺骨的冷意包围着她,让她浑身战栗不已——这样下去离死亡大概也不远了。

  人们在找她,未流云的手下全都出动了,满河堤的纱灯和呼喊声延绵至城里的街道,几乎要把皇宫里的人都惊扰。

  其实她哪儿也没去,凭着略通水性悄悄游上岸回到了西阁王府,躲在花园的角落里。这儿没人能想到,所以也没人能找到。

  “咳……咳咳……”

  她受了寒,额上似有火烧,手脚冰凉。

  她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也要死在一个地方——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他背叛了她,她却还想死在他身边,多可笑的想法!

  就这样离魂般地移动步子,花园里静悄悄的人们都寻她去了,恬大空旷的地方只剩她一个人。

  前面有间幽僻的处所,门一推,她缓缓进入。这里她曾来过,这是未流云专属的禁地,掬忆斋。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满壁挂着的画像不是罗兰,那些,画的是另一个女子——兰昭仪。

  其实,兰昭仪才是她真正的情敌,她的一颦一笑虽已埋葬于多年之前,却在未流云的脑海里永远鲜活。

  樱桃忽然想好好看看她,看清自己究竟败在一个怎样的女子手中。

  打了火石,点起烛,惊艳的面孔呈现眼前。

  画中的她,在扑蝶,在挽发,在蔷薇丛中捉迷藏,或坐在游廊的栏上晃荡着一双纤纤玉足。

  她果然是一个美得让人窒息的女子。这种美不在于容貌,而在于那颦笑间的神采,仿佛一种魔力,能流芳百世直至永恒。

  “败在这样的女孩子手里,我应该心服口服了。”樱桃喃喃自语,手抚过画卷,竟没触到一粒微尘。

  呵,未流云始终是放不下这个女孩的,就算新婚在即,也仍未忘记这儿的打扫。

  也该死心了……

  樱桃感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流在腮边,连同从河中带来的水珠,点点滴滴,似要将她淹没。

  忽然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仿佛有一阵狂风从地面窜起,那幅幅画卷便如蝶儿一般,离了墙、离了轴,飞舞起来。

  樱桃吃惊地望着这落叶狂沙似的景象,泪,也忘了掉。

  一道绚丽的光这时从她的眉心进出,透过千万张美人的面孔,于空中搭起一座彩虹似的桥。

  “想多知道一些从前的事吗?跟我来吧——”一个细小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出,引诱着她。

  樱桃恍恍惚惚,灵魂似从眉心中飘了出来,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微小的声音,沿着这座彩虹般的桥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只觉得四周一片炫烂的色彩,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然后颜色淡去,眼前又浮现出雪一样的白色,耳边的喧嚣声静止,仿佛雪融后的春天,她看到了一片绿。

  鸟儿在游廊上轻轻低唱,阳光下树影婆娑,风在叶间跳跃。远远的,似有女子在玩荡秋千时发出的欢笑声。这是一座花园。

  樱桃认得这里——这是皇宫的御花园。只不过,有些景致与她前些日子看到的不同。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喃喃自语。刚刚引导她到这儿的细小声音没有回答。

  她迷路了。几个宫女端着果盘从她身边擦过,有的碰到了她的手,有的撞到了她的肩。

  “几位姊姊——”她很想向她们问路,但没人理睬。

  聪明的樱桃终于明白,这就像一场梦。她在梦中,是无影无形的。她不能说话,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就像在观赏一出皮影戏。

  那个。奇怪的声音,到底要带她来看什么呢?

  “奶娘!”一声轻快的笑语自假山上传来,那儿,坐着一个绿衣少女,晃荡着缀有可爱绒球的绣花鞋,朝一名妇人挥着手。

  樱桃发现她终于找到熟人了。这名少女有着酷似罗兰的脸,但那飞扬的神采又绝非罗兰所有。她,应该就是十六年前的兰昭仪。

  对了,没有错。她穿着旧时的衣服,佩戴着旧时的发钗,宫女们的打扮也甚是奇怪——曾经看过一幅绘于十多年前的图卷,上边的风情景象正是如此。

  “哎呀,小姐,快下来!”奶娘惊叫,“这是在宫里,不比在家里,你坐在假山上可不成规矩!”

  “我要吃的果子呢?”少女无所畏惧,张开小掌索讨,“拿来——”

  奶娘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递上篮子。许多果子在里边,一颗颗,艳红欲滴。

  “哈!”少女用脚尖挑起篮子,手指捏起一颗,往空中一抛,小唇仰着准确接住,就这么大剌刺地吃起来,像个肆无忌惮的野孩子。

  那一粒粒鲜红多汁的果子,正是甜熟的樱桃。

  “奶娘,你帮我去瞧瞧皇帝伯伯议完事了没有,他答应今儿带我去骑马的。”少女嚼下果肉,却并不吐出桃核,任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说话也含糊不清。

  “皇帝伯伯?”奶娘又皱了皱眉,“小姐,将来你是要封昭仪的,应该称‘皇上’,不该叫伯伯。”

  “他年纪那样大,不叫伯伯叫什么?”少女倒不以为然。

  “嘘——”奶娘恨不得跳到半空中捂住她的嘴,“居然敢说皇上年纪大,小姐你真是……这阵子皇上召了好多术士进宫炼丹呢,就是为了不让别人说他年纪大……”

  “自欺欺人!”少女笑嘻嘻地评论。

  “大胆!”这时,树丛中传来一声低斥。

  “谁?”奶娘吓得险些摔倒。

  那人不再出声,但风儿吹起他衣袂的一角于绿叶边飘荡,暴露了他的藏身之地。

  “喂——”少女倒不害怕,态度依然大方,“我瞧见你了,出来吧!我都不躲,你躲什么?”

  白衣缓缓显露,仿佛一朵白云从树丛中逸出。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温文尔雅的举止,明亮的眼睛含着笑。

  “哇,你倒有几分姿色!”少女称赞,“哪个皇子身边的娈童?”

  “三皇子未流云。”

  “原来是那个虚伪的家伙!”她轻笑。

  “虚伪?”少年显然不解其意。

  “对呀,皇帝伯伯说他最洁身自好了,没想到背地里也养着你这样漂亮的娈童呀,不是虚伪是什么?”

  “我并没有说我是他身边的娈童呀!”少年摊摊手,“我只是说‘三皇子未流云’。”

  少女的笑容顿时僵了,“难道你是……你就是未流云?”

  此语一出,头一个昏倒在地是那受不了惊吓的奶娘。

  是了,那就是十六年前的未流云,虽没有如今成熟迷人的气度,但那张英俊绝伦的脸是她熟悉的。

  “可怜的奶娘,进宫这么久了胆子还是这么小。”少女看看地面,摇了摇头,转而瞪视他,“喂,你干么躲在树丛里偷听?”

  “我恰巧路过,不是偷听。”未流云抵赖。

  “这么说,你打算把你听到的告诉皇帝伯伯喽?哼哼,你试试看,’地握起小小的拳头,像在恐吓。

  “我没说要告诉父皇呀,如果……”未流云露一丝诡谲的笑,脑袋凑近,“如果你肯告诉我你的名字。”

  “可以呀!”少女大剌剌拍拍他的肩,“来猜个谜吧!猜中了,你就知道我一名字了。樱桃未出生之前是什么?”

  “啊?”他顿时一愣,没料到对方会出此招,可又不愿承认自己笨,于是便一古脑往圈套里钻,“樱花?桃核?呃……”

  连猜测了一长串,少女依旧得意地摇头。最后猜到山穷水尽,未流云眼里满是绝望。

  “告诉你吧!”像是被他凄惨的表情打动,少女动了恻隐之心,“樱桃出生之前仍是樱桃。”

  “为什么?”他呆着脸。

  “笨蛋!你没出生之前是什么?”

  想了一想,傻傻地答,“未流云。”

  “这不就对了!”敲他一记脑门,“所以,樱桃出生之前也还是樱桃。”

  “哦!”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盯着她鼓鼓的腮,“为什么不把桃核吐掉?”

  “因为你父皇要从御书房里出来了,我含着桃核就可以不用跟他多说话。嘻,实在不懂该对着一个老伯伯说些什么才好,无聊透了。”她眨眨眼睛。

  正说着,一队老臣自走廊那头鱼贯而出,垂着头。

  “哈!皇上议事完毕,我可以跟他骑马去喽!这个给你吃,不过你要叫人来把我奶娘抬回去哦!”跳下假山,把剩下的那篮樱桃丢至未流云怀中,少女似对哥儿们般豪气地说:“对了……给你猜另一道谜题,”刚走两步,又回眸,但这次不再调皮,语气中有几分依依不舍,“兰花未出生之前是什么?”

  “是……”未流云略一思考,恍然大悟,“原来你的名字是……”

  “兰。”她笑笑,翩翩的袖子不好意思地拂了拂,转身逃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此后两人常常在御花园里相遇,自然而然也就玩在一起。

  她的全名叫曲陵兰,而他,喜欢叫她兰兰。

  她是名满煜都的才女,诗词文章过目不忘,却从不肯好好写字,下笔常常如同鬼画符。未流云强迫她跟着自己练字,在碧纱窗下,午后的芭蕉树前。

  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握着她的手,圈她在怀里,一撇一捺、一点一勾,缓缓地写着,希望可以永远写下去。

  “哼,在你左手背上画一片石榴叶,右手背上画一朵栀子花!”写得烦了,她会抗议,把墨水涂在他身上。他只是微微笑,并不反抗。

  然后,搁下笔,她会要他陪着玩捉迷藏。女孩子的玩意儿,他一个男孩子也不怕丢脸,在宫女太监们惊愕的目光中,跟她东躲西藏,玩得不亦乐乎。

  但他总能找到她,无论这古灵精怪的女孩使出怎样的花招。

  “你偷看!”她终于不服气了,大吵大嚷,“一定是偷看了,否则怎么可能知道?”

  她对自己的藏身技巧充满自信,再次玩的时候,故意用了厚实的黑布把他的眼睛绑得密密严严,不透一丝阳光。

  可惜,一如以往,他还是找着了。

  “不玩了!不玩了!”她跺着脚耍赖,“再也不跟你玩了!”

  然而下次,她又忘了自个话继续拉他玩耍。

  他没有告诉她,之所以每次都能找着她的藏身之地,是因为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特殊的香味,所以他从不会迷失目标。

  除了有一次,她藏在花丛里各种芬芳混在一块,连蜜蜂都乱了方向。那次,直到夕阳西下她主动爬了出来,他才看见她。

  “我赢了!”陵兰仰头大笑,“喂,下辈子我也要用这个方法让你找不着!”

  笑容没有继续,因为,这时未流云俯下身吻住了她。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她的,两人意乱情迷,直吻到不能呼吸才喘息着分开。

  “不许让我找不着,我会担心的。”他搂着她在耳边轻轻地说,悬了一个下午的心此刻终于落地。他不知道,那以后还有一次更漫长更折磨人的寻找,花了他整整十六年。

  两人若有似无的情愫从这一刻产生了,原以为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玩闹下去,玩一辈子,然而一道圣旨击碎了他们的幻想。

  那天陵兰回到寝宫,看见桌上摆满奇珍还有一本画册,密封的搁在一旁。这些都是煜皇的赏赐。

  “小姐,明儿就是你十六岁的生辰了。”奶娘并没有显露欢乐神情,却反常地落了泪。

  “奶娘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疼得哭啦?”她扮了个鬼脸,把一疋漂亮的织锦缎子披在身上。

  “小姐你真的……不介意吗?过了这个生日,你就成了兰昭仪了。”

  “我本来就知道呀!有什么介不介意的?”天真的她傻呼呼地笑。

  在她的生辰之日被封为昭仪,这事皇帝伯伯先前就向她提过了。

  “你要跟皇上圆房了……”奶娘若有所思的瞧着那本密封的画册,“知道什么是‘圆房’么?”

  陵兰终于从奶娘哀惋的眼神中发现了不对劲,走过去打开那画册。

  只看了一眼,就愕然阖上——那里边的图,淫艳缠绵,惹人脸红心跳。那是一册春宫图。

  “奶娘你是说……我要和皇帝伯伯这样?”她愣愣地问。

  “是。”一向多语的奶娘,这回只用了一个字来回答她。

  陵兰冲到院子里,感到一阵恶心,吐呀吐,几乎要把晚膳时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要她跟那副衰老的身躯做那样的事……她宁可被凌迟处斩。

  那天晚上,闪电划破长空,风很大,雨就要下了。

  陵兰怀里揣着那册令她感到羞耻的春宫图,朝未流云的寝宫走去。

  他还没有睡,烛光摇曳,像在看书又似在沉思。门上的响动让他一惊,站立起来。

  “明天是我十六岁的生辰了。”陵兰背对着夜空说,闪电把她的影子映成一片发亮的孤叶。

  “我知道……”他低下眼。

  “你早就知道?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她逼近他,逼他抬起那双不会对她说谎的眼睛。然而他的眼神让她失望,并且刺痛了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兰,他是我的父皇,没有人敢反对他……”未流云想辩解。

  “包括要我跟他做这样的事,你也不反对?”狠狠一掷,将春宫图掷到地上,缠绵的画面骤然摊开,赤裸的躯体像是当头一棒,打断了他的辩解。

  他忽然紧紧搂住她,把她抵至墙边深深地吻她。没有往日的温柔,只有无言的霸道带着凄厉的痛,像是道别,又像是一种忏悔。

  “云,要我吧,像这样……”她指着那画册,“我要把初夜给你……”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下了,也许是在他们深深拥吻的时候。但过于投入的人,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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