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来干什么?”叔康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掏出包袱里那只上等和阗玉镯。
待他一拿出手镯,易开封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抢了过去,恶霸地宣布道:“这镯子我要了!”
“啊?”反应慢一拍的叔康这才惊觉他的企图,“师父,那是我要送晴娃的!你不可以把它拿去送大姐!”
“罗唆!”狠狠挥开徒弟伸过来抢夺的手,易开封大大方方地把手镯放进怀里。
“师父!”叔康丧着脸,直后悔自己干嘛无缘无故提起礼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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瀣村,一个位于汉中的寻常村落,人口不多,就像大多数的乡下地方,村里的居民主要是以务农为主,商业并不发达。为了方便村民往来交易,村中央的广场每月逢七便开市,供农家拿多余的生产以互换有无。原本这只是以村民为主的小市集,不过日子一久,许多邻村的人也都习惯到瀣村来买卖,小市集越聚越大,现在几乎已成了附近村庄中最大的市集了。
看着热闹非常的大街,十岁大的季乐坐在大哥亚平推动的板车上,大大的圆眼因兴奋而闪闪发亮。
“大哥,让我下去自己走好不好?”她羡慕地瞅着几个同她年纪的孩子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有些跃跃欲试地回头问。
“不行!”亚平一口回绝。
“为什么?“季乐不平地嚷道。
“人那么多,而且路你也不熟,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路我哪有不熟?”季乐反驳,“姐夫出门的这一个月来,我已经跟你来过三次了!”
由于姐夫只收大哥、二哥做徒弟,因此尽管大哥、二哥都喊姐夫为师父,她还是继续叫他姐夫。
“来十次也一样,我说不准就不准。”亚平太清楚这个小妹赖皮的本领,若是真的放她下车,恐怕待会儿要拉她回去可就难上加难了。
“可是——”
“药铺到了!”亚平打断了她的抗议,在药铺门口停下推车。“下来帮忙搬药材吧。”
钱老板的药铺是瀣村惟一的一家药铺,规模不大,不过倒是聘请了位医术不弱的老大夫帮忙看诊,在口碑相传下,渐成了附近颇负盛名的药铺。
“钱老板!我送药来了!”亚平一面搬药一面冲着店门口喊着。
“亚平。”首先应声出来并非是钱老板,而是那位老大夫。“你师父回来了吗?”他一出来就连忙搜寻亚平身后是否如往常般跟着那名高大的巨人。
“胡大夫。”亚平没做回答,只是礼貌地打招呼。
“胡大夫,”挺喜欢这个有趣的胡大夫的季乐笑道:
“你别找了,我姐夫还没回来呢!”
“是吗?”胡大夫脸上满是失望。
胡大夫是衬里几个见了亚平他师父还不害怕,反倒同他处得不错的人之一。
“亚平。”矮胖的钱老板缓慢地步出药铺,那双眯眯小眼不时打量亚平身后,在确定了他师父没跟来后,才松了好大一口气地笑嘻嘻迎上来。“又是你和小季乐送药来啊?”
冷眼看着胡大夫和钱老板在得知他师父没跟来后的迥异表情,亚平望向钱老板的眼眸里,隐藏的轻蔑更甚了。即使村民以貌取人排斥师父的行径让他不满,但为了日常生活所需,他还是得佯装和善地与他们往来。
弯腰大略翻动了下亚平运来卖的药材,钱老板点点头,“你等一下,我进去拿帐本。”说完便移动肥短身子走回铺里。
胡大夫边掏出一包山楂糖给季乐当零嘴,边问亚平:“你师父这次出门是去哪儿?怎么那么久还没回来?”
“师父去西北办点事,应该这几天就回来了。”他回答得有所保留。
“西北?”胡大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亚平,你师父是不是有胡人血统?”
亚平闻言—怔。
这问题他想都没想过,更逞论是开口问师父了。
师父那异常高大的身量与深刻粗犷的五官轮廓的确是有几分胡汉混血儿的味道,但和师父朝夕相处的四年来,却不曾见他有任何不同于汉人的生活习惯,想来他应该还是汉人才是。
“来了!来了!”钱老板的大嗓门打断了他的沉思。“亚平,咱们开始盘点吧。”他眼睛一转,转向了杵在一旁的胡大夫,“大夫,你不是说好要帮我配药吗?怎么还站在这儿?”
被出钱的老板这么一点名,胡大夫自是不好继续陪亚平兄妹聊天,他嘿笑两声,听话地回铺里去了。
胡大夫走后,季乐小嘴含着山楂糖,看着钱老板和大哥一项项地清点药材,越来越觉无趣。她大眼一溜。瞥见街上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不安分的细咆又开始蠢蠢欲动。
“大哥,我去那边看看好不好?”她拉着亚平衣袖,指着对街卖小糕饼的摊位。
正陪着钱老板称重药材的亚平分神看了下小妹指向的糕饼摊子,摇头吩咐道:“待会儿钱老板点完药材,我再陪你过去看、现在乖乖的别乱跑。”
季乐闻言不禁嘟起了小嘴。那钱老板动作慢不说,而且还是个斤斤计较的铁公鸡,每回大哥拿药材来卖时,他不但拼命压低收购价格,还深怕吃亏地重复称了好几次药材的重量,好像大哥会占他便宜似的,看了就讨厌。
“亚平,你这次拿来的白芍品质似乎差了点,算我吃点亏,—斤算你三十钱如何?”
三十钱?亚平挑起了浓眉。
他自己种的药材,品质如何他怎会不知道?这钱老板是看准了他好脾气,想欺他不计较罗?
“四十钱。”他坚持道。
钱老板拧起眉心,为他难得的不合作感到微怒。“亚平,咱们生意往来那么久了,我几时占过你便宜?这些白芍怎么看—斤都还不到二十八,我肯算你三十已经是我吃亏了。”
“四十!”亚平毫不退让。
他知道钱老板最近这几次交易之所以会特别刁难,完全是看他师父不在的缘故,以为只要没有师父在身边,他这徒弟就可以任他摆弄,任他压低药材价格。
钱老板瞧他清秀的脸上满是固执,扁了扁老嘴,不太高兴地妥协,“三十五,要不要随你!”
亚平瞄了下脚下成堆的白芍,低吟了片刻,点头道:“可以。”
那钱老板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袋钱来,将袋中的铜钱揣在怀中细数了三、四回后,才慢吞吞地交给亚平。
—等亚平将钱袋放好,季乐立刻迫不及待地拉着他的手,“大哥,我们走了!”
虽然交易得不太愉快,亚平还是在临走前礼貌性地向钱老板告辞。“钱老板,我们先走了。”
“哼!”钱老板没啥度量地哼声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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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干嘛顺那钱老板的意,把白芍的价格降低了五钱?”在回桑树坡的山路上,季乐坐着推车,边吃着枣泥糕边追问。
亚平年轻的脸上扬起一抹老奸巨猾的贼笑,“你觉得我们吃亏了吗?”
大哥的奸笑让她好不疑惑。“难道不是吗?”
亚平摇头,“这次收成的白芍品质比起我们之前卖给 钱老板的,的确差了一点,一斤卖三十五我们并不吃亏。”
“那为什么你要……”季乐可讶异了。
她记得向来温文好脾气的大哥是从不曾说谎的啊!
怎么现在他却懂得唬弄人了?
“把嘴巴合起来,蚊子要飞进去罗了。”亚平笑睨着瞠目结舌的小妹,“坐稳罗!我要加快速度罗。”
“等一下!”季乐赶忙阻止。
她之前曾坐过一次大哥加快速度推的车,那飞也似的超快速度差点把她吓得嚎啕大哭。
大哥和二哥都跟着姐夫学了一身好功夫,可以走山路如履平地,因此无论是推了多重的东西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什么,照样是健步如飞。不像傻呼呼的外甥女晴娃可以笑呵呵地任由他们推着满山跑,她可是怕死了乘坐他们的“飞车”。
“怎么了?不敢坐?”亚平取笑道:“晴娃可比你这阿姨勇敢太多了。”
不满他的嘲笑,季乐嘟高了嘴,“晴娃才两岁,哪里知道什么叫害怕?”
说起晴娃,两兄妹的眉宇间不禁多了几分温柔。
那个胖嘟嘟的笑娃娃可是他们家中成员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呢!
虽然现在她才两岁,说起话来还是含含糊糊的,但那张小嘴巴可是甜得腻人呢!成天把舅舅、姨姨挂在嘴边,而且每喊一句,就送上一记亲热的香吻,惹得他们这些舅舅、阿姨是恨不得天天把她抱在怀里亲疼,宠她宠得入了骨。“糟了!”一提到小外甥女,季乐这才想起大姐的吩咐。“大哥,我忘了买要赔给吉大婶的花瓶了!”
说来都怪那吉大婶多事,若不是她拿着儿子在省城买的珐琅花瓶到家里来炫耀,她也不会一时好奇手痒地拿来把玩,更不会一时失手砸坏了它。
亚平皱了皱眉,“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他们都走到半路了,要再回头最少也得再多花半个时辰方能到得了村上。
“怎么办?大哥。”季乐苦着—张小脸。
她是不怕被大姐骂啦!反倒是大姐如果肯生生气、骂骂她,那她还会好过些,可是糟就糟在大姐从不曾真正生过她的气、开口骂过她—句。
每次她一犯错,大姐便会把她带到跟前,不发—语地看着她。
一想到大姐敛起她那轻轻柔柔的浅笑,本是散发着温暖和煦光芒的眼神换上了难过与自责,她就愧疚得巴不得能狠狠踹自己一脚。
他们四姐弟的亲娘在她刚满周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在爹没再续弦的情况下,她几乎可以说是由大她十一岁的大姐—手带大的。因此对大姐,她除了姐妹亲情外,更多了份近似母女的孺慕之情。
季乐一想到回家后要面对大姐失望的神情,她心中歉意立即急速攀升。“我看我们再回村上一趟好不好?”她满是祈求地看着亚平。
“算了吧,明天我再出来买。”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买花瓶回去赔吉大婶,吉大婶一定又会到家里来抱怨,到时候大姐又要为难了。”季乐还是不死心。
面对小妹的恳求目光,亚平微皱起眉头,抿住了薄唇。
“大哥,你别恼我!”季乐以为他也生气了。“如果真的不行,那明天也是可以。”
她的讨好并没有缓下亚平的脸色。
“大哥!”从未惹过大哥生气的季乐有些慌了。
亚平摇摇头,还是不发—语,只是瞅着小妹的眼神里不知怎地竟盈满了同情。
同情?
好不容易看懂了他眼里闪烁的并非怒火而是同情,这下换季乐拧起眉心了。
“大哥,你干嘛这样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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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那村长的二儿子昨儿个已经到年家下聘了。”
“真的?村长的二儿子和年家的闺女?那不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哎呀!何止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若不是年老头贪村长那一百两白银的聘金,凭村长二儿子的德行想娶娇滴滴的年家闺女?哼!等天下红雨吧!我看……”
来自隔壁油铺三姑六婆们的闲言闲话不断窜进易开封的耳朵里,吵得他越待越觉得不爽。
为什么他要站在这里?
“师父,你看这块布怎样?”叔康兴致勃勃地自卖布摊于挑了块湛蓝的丝料。“大姐喜欢蓝色,就这块好不好?”
为了拿回那只本要送给晴娃却被师父抢去的玉镯,他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说眼师父绕路进市集,到布摊来买漂亮布料送大姐,而不是拿他那镯子充数的。
易开封蹙紧了浓眉。
那块布光用眼睛看就知道质料不甚纯正,别说比不上他之前买给妻子做衣服的绸缎了,恐怕连他在叶尔羌看过的那儿匹粗糙的波斯织布都比它好太多。
他的妻子要用就要用最好的,这种不入流的破烂布当他的妻子擦汗的帕子尚嫌多余,更逞论是裁成衣裳。
看懂了师父的深不以为然,叔康无奈地放下了布匹,“师父,算我求求你,随便选块布嘛!反正只是当礼物,叫大姐开开心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大姐裁成衣眼穿。”师父对大姐的用心之深,他这个为人小弟的看在眼里是很感激没错。但一旦涉及他自己的权利,他的态度可就不同了。
易开封重哼一声,还是坚持要叔康的手镯。
当初若不是叫叔康先看上了这只色泽温润、琢磨精细的玉镯,他早就把它买下了,哪儿轮得到叔康现在喳喳呼呼的?
叔康不死心,还想继续说动易开封,可是在他再次开口之前,非常突兀的一段对话闪进了两人耳里。
“不过说到鲜花插牛粪,我倒觉得用来形容易家的小娘子和她相公更是恰当呢!”三姑六婆之一如此说着。
“是啊!是啊!”另一个声音赶忙附和。“你们都看过易家的小娘子吧?说真的,我长那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过那般水灵剔透的美人儿呢!”
“何止水灵剔透?我第一眼见到她,还当是菩萨庙里的观音显灵了呢!”
“她只不过是皮肤白了点、五官清秀了些,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有人酸溜溜的反驳。
“怎没有那么好?要不是她已嫁人,我还真想替我儿子上门说亲呢!可惜这么一个灵秀人儿却嫁了个哑巴。”
这语调听来是惋惜不已。
“对,阿!她那丈夫不但是个哑巴,而且长得活像强盗土匪,一点礼貌都没有不说,还粗鲁得要命呢!上回我看到他带女儿在河边散步,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抱孩子的吗?”
“怎么抱?怎么抱?”
“看过人家拎狗吧?那个粗人就是像拎狗一样,一手揪住他女儿的后颈,把她甩着玩呢!”
“哎呀!他怎么可以那样?太残忍了吧!那是他女儿,不是狗啊!”
“你们瞧,他对亲生女儿都这样了,何况是对他妻子?我听同他们一块住在桑树坡的吉家嫂子说,那小娘子一个月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卧病在床,我看八成是被他虐打的关系!”
“打老婆啊!他还算不算是男人啊?”不平的声浪此起彼落。
桑树坡易家?哑巴?叔康每听一句,那冷汗便多渗一分。
敢情这些三姑六婆口中说的“易家小娘子与她相公”,指的就是大姐和师父?
他怯怯地回头偷觑易开封的反应,果不其然地看到了—张铁青的怒容。
师父知道自己生气起来的脸可是会吓坏人的吗?叔康缩了缩肩,即使心中挺想去警告那群碎嘴女人最好赶快闭嘴,但又怕刺激到身边的火药库,提早引爆了炸药。
“师父,我看这些布料实在太差了,我们还是先回家好了。”他好不容易壮起胆子想拉开师父的注意力。
易开封对徒弟说的话恍若未闻,整个脑袋里不断回荡着她们所说的字字句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