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该如何是好呢?你知道这是谁的发簪吗?"
"是……九妹的,是老爷买来送她的,我当时觉得漂亮,还央着老爷出门时再替我买一支回来。"
"九姨太?"
"是啊是啊!怎么办?"苏月娘已慌了手脚。她抓着发簪绕着房间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她听了多少,虽然她不大与其他人争,但是如果她将我们所说的话说给老爷听了怎么办?现在该如何是好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方家洛抚着唇边的胡子静思着。
"如果……我们说的不是玩笑话呢?"
苏月娘一愣。"什么?不是玩笑话?你的意思是……"她做了一个割喉咙的手势,睁大了眼睛怀疑地问着。
他点点头,冷静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大太太,如果老爷死了,你就是当家的了,所有林家的财产不都是属于我们两个了吗?"
"可……可是,杀人是要……要偿命的耶!"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不一定,借刀杀人听过吗?"
苏月娘一听,捂住了嘴。"你的意思是,让别人杀了老爷?"
"否则要让她给说出去,然后让老爷宰了我们吗?"
"当然不行喽!"
"所以我们要先下手为强。"方家洛又冷冷地扬起嘴角。"这件事情咱们要好好商量一下,如果成功了,林家财产都是我们的了。"
"可是真有这么容易吗?"
"我听说她的丫头翡翠很不满她,必要时,我们可以买通任何人,不是吗?"方家洛的眼神飘向一旁。"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
恍惚间,有一双铜墙铁壁般的手臂环绕着她。恍惚间,有众人的关怀声和嘈杂声在她耳畔不停响着。恍惚间,她似乎接受着一对担忧而自责的目光,正灼灼地燃烧着她。
"我说裴少爷啊!你是怎么搞的?好端端地将一个小姑娘给弄到湖里去,她跟你结仇了呀?"
姜大娘不悦的指责声音,从远方慢慢飘进她的耳朵中。
"我……我……唉!我是太冲动了!"裴剑晨的自责也传进了她的脑袋中。"她是刚来裴庄的姑娘吗?我还以为是……"
听他的声音,酒已是醒了大半。
"爹他还以为是娘呢!一直拉着这位姐姐不放,吓得这个姐姐栽进了湖心去呢!"是一个男孩的稚嫩嗓音,软软地扬了起来。
"糊涂!"胡庸医低低地道:"幸好小姑娘没什么大碍,我想她快醒了吧!"他执起陆凝香的手腕把脉。
姜老爹一听,忍不住又调侃着:"是吗?我可不怎么相信胡庸医的医术呢!"
"得了吧!香儿姐姐在休息,你们别吵架了嘛!要吵就出去,别碍着了香儿姐姐。"红袖看胡庸医开始吹胡子瞪眼睛,忍不住对两个男人发出警告。
"嘘!别吵……"江夫人见陆凝香的眼睫毛轻轻地煽动了下,连忙示意红袖倒一杯水来。"香儿姑娘,你醒了吗?"
陆凝香努力地将沉重的眼皮给睁开,她只觉得头疼得紧,喉咙也绷得紧。
真没料到自己的一场小意外,竟让整个裴庄的人全都不得安宁,挤在这个小小的房内探视她,这使她感到微微的吃惊;对他们而言,她陆凝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呵!他们没有必要对她付出关心,她对他们并不会有任何利益上的报偿呀!
从小到大,她总被灌输以物易物、互蒙其利的观念,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对你有好脸色看的。亲爹将她卖给花月楼的那日,才对她有贪婪的笑容;花娘将她卖给林老爷的那日,才对她有虚伪的笑容。所以她不爱笑,更不爱看人笑,但是裴庄的人似乎与她的想法有些差异,让她根本分不清楚是真的是假的。
陆凝香望着一张张关注的脸,从门口的姜大娘、姜老爹,到桌畔的红袖和小男孩,床脚的胡大夫及江夫人,然后是……离她最近的一双焦虑眼神。那灼热的双眸燃烧起她莫名的不自在,她微微别过脸,避开他炽热的眼光,向江姨比了一个喝水的手势。
江夫人正要将手上的水交给陆凝香,却被裴剑晨接了过来。
"我来喂,我来就好。"说着,他一手已要搀起床上的陆凝香,自责不已的神情溢于言表。
"等等,裴少爷!"姜大娘急步而来。"我说香儿好歹是大姑娘,哪能让你一个大男人又扶又喂她?听过男女授受不亲没有,就算紧张也要看情形嘛!"
被抢白了一阵的裴剑晨自知鲁莽,又想起刚刚在树林中藉着酒意对人家大姑娘的轻薄之后,脸上浮起亏欠的神色。他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后脑,歉然地说:
"我真是鲁莽,冒犯姑娘还使你摔进湖中,真是我的万万不该,请姑娘见谅。"
他歉疚的眼神接触到陆凝香空灵的眼之后,仿佛整个人被吸进去一般。酒醒之后,他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模样,也难怪他一时眼误认错,虽然脸庞并不相似,但她那身清冷的气质与挽儿是如出一辙;他想起第一眼见到身为孤儿的挽儿时,给他也是如此这般的感觉,刻意的冷淡、刻意的隔离,却是含藏着更深沉、更浓烈的愁与怨,以及孤寂。
不同的是,当时的挽儿眼中尽是孤傲与不羁,而她却是一迳的不在意与认命,那种无所谓的眼神令人见了更是不忍。
他别开眼,不再与她的眼眸相望,刻意忽略自己心中莫名而生的怜爱之心。
陆凝香顺着姜大娘的手势将水喝尽。她盯着将目光别开的裴剑晨,瞥见他方才闪亮的情绪,是心疼?还是歉疚?似乎还有那样丝丝的怜惜?
她轻轻垂下眼帘。何必想太多呢?
"姐姐,真是对不起,你都不说话,是不是不原谅我爹啊?"桌旁的小男孩见他们久不言语,迳自来到床边,轻轻抓着陆凝香的手。"哎呀!这个姐姐的手好冷喔!爹,你怎么还不快把姜大娘的姜汤端来呀?"
瞧他一副小大人模样,令在场的大人们不禁莞尔。
手足无措的裴剑晨一接获小儿的讯息,为了一掩心底的情绪,慌慌张张地转过身。
"好好,我这就端来。"
忙乱之余他踢翻了椅子,撞到了桌脚,原本房内稍嫌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几乎都哈哈大笑起来。
姜老爹扶住走得东倒西歪的裴剑晨。"裴少爷,你小心一点儿啊!"
裴剑晨轻笑着稳住身子。"我又鲁莽了。"他的眼角瞥见床上的陆凝香,嘴边似乎有一抹淡淡的扬起,那笑容竟像是一抹春风,他急忙地走出房。
陆凝香唇畔的飞扬随即隐没,恢复了以往的淡然。她眼神和悦而有距离地盯着握住她手的小男孩,男孩冲着她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男孩与他的爹十分相似,有着一模一样的眉眼神情,看来天真可爱极了。
她几乎忘了自己也有如此的过往,她也曾经有着不知忧的岁月,但是打从娘亲开始生病以后,她的生活就全然转变,如果她爹不是陆大年,今日的她将会不一样吧。
陆凝香看着小男孩,回给他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小男孩一见她的浅笑,高兴地自我介绍起来。
"姐姐,我叫做裴念挽,所以你叫我念儿或念挽就成了。我听红袖姐姐叫你香儿姐姐,那念儿可不可以这么叫呢?"他睁着眼认真地询问。看见她轻得不能再轻地点了下头,他又道:"香儿姐姐,念儿觉得你真的好漂亮喔!漂亮得跟仙女姐姐一样,让念儿的眼睛都舍不得移开了,如果我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娘那有多好……"
念挽的话令端着姜汤甫进房中的裴剑晨,一失手将整碗汤给摔到了地上,汤汁四溢,教离他最近的姜老爹和胡庸医被烫了一身。
"哎哟!今儿个你怎么毛毛躁躁,心神不宁的,烫了我这把老骨头一身呢!"姜老爹边拉着衣服边喊边跳着。
"是啊!居然对我当头淋了下来。"胡大夫也苦着一张脸哭诉。
一脸尴尬和狼狈的裴剑晨连忙蹲下收拾碗碎片,还忙不迭地向众人致歉。
"我这莽莽撞撞的性格真是改也改不了,姜老爹、胡大夫真是对不起了,还有香儿姑娘……念儿的话是童言重语,你可别介意,我代念儿向你道歉。"
"我才没乱说呢!"念挽不服气地又拉起陆凝香的手。"香儿姐姐真的好美好美喔,我希望香儿姐姐可以当我娘,可不可以呢?念儿求求你喔!"
陆凝香不着痕迹地将念挽的手推开,摇摇头。
"香儿姐姐你怎么都不回答念儿嘛!是不是不喜欢念儿,所以才不答应做念儿的娘呢?"念挽重新拉起陆凝香的手继续摇晃着,根本不死心。
"念儿,别胡说了!"被念挽的话弄得尴尬不已的裴剑晨忍不住出声。
"是啊!你这个小孩子怎么一见面就要人家当你娘啊?如果说漂亮姐姐你就央着人家当娘,怎么没见过你央红袖姐姐我当你的娘呢?"红袖见念挽如此,索性跟他一同瞎起哄。"其实你红袖姐姐我也是长得挺不错的,不是吗?"
房内的人全掩嘴而笑。
只见念挽苦兮兮地看了红袖一眼,马上低头在喉咙中咕哝着:"漂亮是漂亮,可是凶巴巴的,怎么做娘啊?"
话一道出,众人全部爆出笑声,连一向少有笑容的陆凝香一听到念挽的童言无忌之后,也忍不住地扬起唇角。
"念儿你这个小子!"红袖气呼呼地瞪着小个头的念挽,娇俏的脸庞漾着被嘲笑的红晕。她嘟着嘴巴往门外走。"童言无忌,我大人有大量,才不跟这个小子计较呢!我出去再端一碗姜汤好了。"说完,她一只脚已跨出房门,口中还念念有词。"哼!居然敢说我凶巴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不晓得心底在打什么主意……"
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切,陆凝香竟然感到几分的恍然,她不明白为何一群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可以相处得这般自然、这样愉快。
她真的糊涂了,不明白为何上天让她看尽了许多黑暗丑陋面之后,又让她来到这个看似温暖的地方。她的心已经冷了,已经不奢望能够再有任何的改变,只求可以认认分分地活着就够了。好多人今天是一套,明天又是一套,她连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去相信眼前的人呢?当她身边的人一个个背弃她而去,投靠的都只是"利益"二字时,她就让心死了。
只是,为何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在牵扯着、分割着,仿佛正一点一滴改变着什么?从刚刚在树林中她被轻薄时的反抗之后,好像开始有一丝丝的不一样了,她不知道是哪里变了,真的不明白。
看着红袖出了门,念挽又堆起笑脸,拉扯起陆凝香。
"香儿姐姐,念儿还是觉得你来当我的娘会比较好,不然红袖姐姐真是太凶了,如果她当上我的娘,念儿一定会很惨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念挽,还胡说!"裴剑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挽起袖口就往床边的念挽走去。"现在这么晚了,还不赶紧睡下,爹带你回去!"
"不要,念儿要跟香儿姐姐说话。"念挽闹着脾气,闪过父亲抓过来的手,脚还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狠狠绊了裴剑晨一下。
裴剑晨眼见自己要踏上小儿的脚踝,恐怕念挽发生危险,身子重量一转,整个人不稳地跌上了陆凝香的床畔。他惊慌地一抬眼,对上了她水盈盈的双瞳,有一种无谓的冷漠之感,令他的心头莫名的一震。
这样的眼神,可见她的身上有着许多故事,否则怎会才如此花样年华,便有着如此淡漠的神情。
她的淡漠不同于挽儿,挽儿起码看得出感情,但她所显现出来的,却是无情,好像天地与她没有任何的干系似。
陆凝香的气息吹上了他的脸,他炽热的审视神情也袭上她的眼。她撇过脸,避开他如火球般的眼神,对于他的重量压制在她身上,没有加以反抗。
"裴少爷,你今儿怎么如此鲁莽呢?还不快快起来,这样倒在一个姑娘身上成何体统啦?你今天肯定跟香儿犯冲了,快起来呵!"姜大娘微胖的身子赶紧将裴剑晨拉起,责怪他与爱护她的心思表露无遗。"香儿,有没有被撞着啦?裴少爷这小子就是莽撞,你有没有哪儿被撞疼啦?"
倒是胡大夫乐见其成,在一旁煽风点火。"不打紧的,反正小念儿一直念着要个娘,今天不是能让他达成愿望了吗?"
"你少胡说了!"姜大娘瞪了胡庸医一眼,继续替陆凝香到处瞧瞧。
裴剑晨十分慌乱,连忙告了个歉,退出房外。"我这性子真是的,我看我还是出去好了,让香儿姑娘休息吧!"出门前,又险些撞上了端姜汤进门的红袖。
"小心点儿啊!"红袖小心翼翼地护住手中的碗。"裴少爷,你要回去啦?"
"嗯。"裴剑晨点了下头跨出门,声音一会儿又飘进门。"念挽,跟爹回去!"
语毕,小念挽只有嘟着小嘴跟着出门。临出门前,还不忘记回头对陆凝香笑着。"香儿姐姐,念儿明儿个再来看你喔!"
"念挽!"
"来了来了,爹。"小小身影随即也消失在门外。
红袖一脸不明就里,端着姜汤来到床边。"怎么回事啊?裴少爷怎么突然回去呢?"她看着门口,不甚明白。
姜大娘也不甚明白地看着门口,低喃着:"裴少爷平日没这么糊里糊涂啊!今儿个怎么手忙脚乱得不得了呢?"
陆凝香接过了姜汤,饮啜了一口后,眼神也不知不觉地飘到了门口。
***
月光皎洁,透过树梢洒下点点白光、片片翠玉。
裴剑晨懊恼万分地从姜老爹屋子走出来。他实在搞不清楚自己今晚为何比以往冒失莽撞,是因为今晚酒醉而轻薄了人家大姑娘后,才如此心神不宁,特别慌乱吧。
但是为何他现在的脑中竟是她冷淡无情的双瞳?他想到她异于一般姑娘的冷静与淡然,面对他的鲁莽行为丝毫不觉惊讶,甚至没有任何一丝丝委屈,那种认命和无谓,他竟为她感到几分心疼。
裴剑晨用力一甩头,想将她的身影摔出脑子,这一摔,又想起方才跳下水救她的那一刻,想到她的身子竟是一点挣扎也没有,她的神情是即将赴死般的平静,她甚至任由自己的身子往湖心沉去,难道她心底一丝一毫没有害怕的感觉吗?
他不懂,为何对自己的生命竟是不珍惜,她必然有许多不堪的过往吧!
唉!他不该再想她了,他应该全心全意地想着挽儿、念着挽儿的,所以他为本名挽剑的儿子改名为念挽,自己的心应随着挽儿的离去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