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凝香倾耳一听,是箫的声音。
那箫声悠悠地、轻轻地、柔柔地,像在诉说着恋人的呢喃,也像在表示着分别时的不舍和伤痛,如梦如幻、如泣如诉、如诗如歌,淡淡地在风中飘扬着。
陆凝香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就她的音乐涵养,她知道能吹出这般乐曲的人需要投注多么沉、多么重的感情,她可以了解那箫声中所蕴藏的苦痛和伤悲。
她的眼中含泪了,朦胧了眼前的树木、花草和一切。
真奇怪,她以为自己是没血没泪了,没想到居然会为了这箫声,牵引出她内心最深沉的情感,那种原始的感动令她冷冰冰的心有了些许的温暖。
她不由自主地随着悠扬的旋律向前走,月光下的箫声有一种超脱的感觉,她着迷似的找寻着声音的来源,走进一座浓密的树林当中。
风儿一吹,吹动树叶,扬起一连串的沙沙声,她抿了抿唇,加快脚步迅速穿过树林。树林外又恢复月儿的掩映,入目的是一大片湖泊,波光粼粼,月儿倒映湖心,竟比高挂在夜空中更加迷人,陆凝香看怔了。
湖畔的一颗大石头上坐着一名青衣男子,正背对着她专注地吹着箫,如此近距离地聆听,箫声中的凄苦更是明显、更是动人。
箫声戛然而止,青衣男子放下手中的箫,低沉地叹了口气。
"唉!"
或许是心有所感,陆凝香的唇畔也不自觉地溢出一口叹息。
"是谁?"
青衣男子惊觉地转过头,对上了她的眼眸,陆凝香来不及回避,只有冷静地回视着他,眼中闪着丝丝的抱歉,歉于她闯入了他的世界。
裴剑晨一接触到她闪亮亮的眼,月光下映射着她的一袭白衣白裙,有股熟悉感自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手中的箫应声落地,他怔怔地凝视着她。
"挽儿,是你吗?你回来了?"
背对着月光,他看不清陆凝香的整个脸庞,便自以为是地将这名白衣女子当成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挽儿。他低低的声音中合着颤抖又含着惊喜,不敢相信地轻轻询问着,似乎怕她消失一般。
陆凝香看着他发亮的神情,垂下眼轻轻地摇摇头。
原来这名青衣男子吹箫是为了等待一名唤挽儿的女子,瞧他那浓密的剑眉中蹙拢着痛楚,想必又是一名为情所困的痴情人。陆凝香自嘲地轻抿唇畔。今生今世,她有可能遇到一个如此真心为她情痴的人吗?
罢了。红尘俗世,除了利益,何尝会有真心?就算有,也是利益上的真心。
陆凝香转身正要离去,纤细的手腕马上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用力一扯,她整个人立刻被一双坚固无比的男性手臂给圈环住,背部则紧紧靠在一个坚硬的胸膛。
他的呼吸吐在她的耳畔,夹杂着他低低的呼唤,和一股浓浓的酒味。
"挽儿,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挽儿,你是听了我的箫声才回来找我的吗?别再离开我了,挽儿……"
裴剑晨使劲地将怀中佳人抱紧,仿佛想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挽儿,你知道我有多么怕失去你,多么怕你又离开我,我求你今后都待在我身边,别再消失了。失去你我好像失去一切,即使你的身子不好,也一直让我伴着你吧!请你不要再消失了,我会发疯、崩溃的。"
他低下头,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吸取她淡淡的幽香。属于女性的气味萦绕在他的鼻间,他情不自禁地吻着她的发际、她的耳后、她的颈项。
他的吻和扑鼻的男性气息令陆凝香皱起眉头,她的头往旁轻闪避开他,她微微挣扎,想挣开他的桎梏,奈何他的双臂是那样地坚牢,仍牢牢地锁着她。
"挽儿,你还想走?还想离开我?"裴剑晨锁着眉,眼中更是沉痛。
陆凝香仍是摇头,身子已不作反抗,反正也挣脱不了他,反抗无益。
他见她的身子安静了下来,喜色袭上眉稍,将她拥得更紧。
"挽儿,你离开了这么久,肯定很想念念挽吧!念挽长高了,也聪明了,还天天问我要娘呢!现在你回来了,念挽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一家三口总算是团聚了。"
他如呓语般的声音伴随着酒气充斥在陆凝香的耳鼻间,她的眉头愈锁愈紧,不想让这误会又继续加深。
她在他的怀中转过头,想让这个男人认清楚她的模样,并非他口中的挽儿。
谁料她才一转过头,那男子竟像是发了疯似的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挽儿,挽儿……"
裴剑晨将他的所有思念之情都付诸在这个狂吻上,他寻求着她的香甜,不断吸吮着。他日夜的箫声、想念和辗转难眠,总算唤回他的挽儿……
被他突如其来的吻给吓了一大跳,陆凝香睁着惊愕的大眼瞪视着他陶醉的容颜,她不悦地挣扎、摆脱。
她高高地扬起手,狠狠地甩向他的脸颊;一声又响又亮的"啪"扬了起来。
这一巴掌,吓坏了裴剑晨,同样也吓坏了她。
"挽儿,你……"裴剑晨抬起头,原本已经惊愕万分的眼此时更是闪着奇异的光芒。"你不是挽儿?挽儿呢?"
陆凝香睁大着眼摇头,她不可思议地看看自己打了他一巴掌的手,她不是都不反抗的吗?而她今儿个居然甩了他一巴掌,如此的搂搂抱抱、亲亲吻吻,以前在花月楼倒也是常有的事,她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怎么刚刚会……
她不明白自己方才那种莫名其妙的反抗情绪。是委屈?是羞愤?是不甘?
她不懂,真的不懂。
裴剑晨盯着她灵性的大眼,写着好多闪亮亮的情绪,是那样的耀眼。
他奇异于挽儿居然转眼间变为陌生的姑娘,被酒精冲昏头的他竟崩溃了。
"你是谁?我的挽儿呢?你把她藏在哪里了?"他失控地摇晃着她纤细的肩膀,好像挽儿就是被这样一个陌生女子给藏起来一样。"你把挽儿还给我,快把她还给我……"
他向她大声地嘶喊着,看着陆凝香眼中满载的无辜和无奈时,他猛然放开她的肩膀,跌坐在地。
"挽儿,回来!"
裴剑晨向空中大声呐喊,悲怆的声音划破云霄,响彻山谷。
陆凝香感到歉然。若非自己无端地闯入了他的世界,说不定他仍是幽然地吹着箫,沉浸在他自己淡淡的忧愁中,也不会让他有得而复失的痛楚和苦恼。
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伤心。他坐在地上,口中不断念念有词,不外乎就是一些"挽儿回来"之类的话。
不应该再打扰他了。
陆凝香轻巧地站起身子。依照他的年纪,她猜想他该是这座裴庄的主人,或许她应该回去叫醒姜老爹来将他带回去,以免他待在这儿受夜露着凉了。
她站起身子,手腕却被他抓住,陆凝香莫名其妙地回头,只见他无助地看着她的眼眸,深深地、沉沉地。
"别走,挽儿。"他的声音喑哑。
陆凝香向他摇摇头,淡淡地推开他的手。
他的手被推开后,他更是心慌地想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腕。
她闪开他的手,急急地转身向前走着,不想刚刚的情形又重来一遍。裴剑晨则是不死心地在后头跟着她的脚步。
由于陆凝香太过注意裴剑晨,以致于忽略了方从树林里走出的一个小小身影,她疾步行走,碰巧撞上了那个小人影儿。
"爹,你怎么还没睡……哎呀!"
小人影儿被撞倒在地,是一个个儿小小的小男孩,他坐在地上大呼小叫着。
陆凝香连忙将小男孩扶起,就这么一个耽误,她的手又被裴剑晨给握住了。
"挽儿,这一回你可不会再走了吧!"
小男孩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气急败坏地对裴剑晨说:"爹,你可别乱抓,她不是娘啊!你抓错人啦!"
一提醒,裴剑晨的手一缩,陆凝香跌入他怀中,眼睛不避讳地看着这名冒失的男子。
他一细瞧,果真是认错了,手不自觉地一推,放开了陆凝香的手腕。
一缩一放间,陆凝香还来不及反应,向后退了几步,右脚却被湖畔的石子狠狠地绊了下,她一时失去重心,整个人向后跌去。
身后正是那片美丽而波光粼粼的湖泊,陆凝香直直地往湖心跌去,闯祸的裴剑晨急忙往她的方向一捞,却捞个空,只抓到她飘扬的白袖。
不识水性的陆凝香在湖中害怕极了,她觉得身子浮浮沉沉,脑子也跟着昏昏沉沉。她张大口想呼叫,一大口水却充斥着她的口鼻,令她难受地呛咳起来。
她的头疼着,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而不切实际,她仿佛又看到了从前,又看到了自己不堪的过往,一直在脑海里闪烁着、转换着。
朦胧间,似乎有人向她靠近,她不自觉地将身子向着那靠近的人影,脑子愈来愈模糊、愈来愈不清楚……
第三章
嫁了林老爷并非想象中那样不好过。
林老爷年纪大了,一再娶妾不过只是证明他宝刀未老,充充面子而已,其实他早就不能入道了,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嫁给他的女人才知道。
当了他的九姨太,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在花月楼里对客人卖笑、过着出卖灵肉的日子。她只要安安分分地做好她九姨太的身份,乖乖地听从林老爷的吩咐,听从其他姐姐们的吩咐,她的日子其实是很好过的。林老爷看她乖乖巧巧,对她从不亏待;其他姐姐们看她不会与人争宠,对她也相当礼遇。
如果不发生那件事,陆凝香相信她会在林府就这样过一生的。
午后,慵慵懒懒的微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拂着,陆凝香刚与林老爷用完午膳,趁着日光和煦便到花园里去走走逛逛。
这时候大部分的奴婢与长工们都偷闲去睡午觉,林老爷则是出门处理生意,林府内的人气显得较为冷清,但春日的花朵娇媚,百花争放、蝴蝶蜜蜂相互飞舞,花园里却是万态生气十分蓬勃。
陆凝香沿着长廊散步着,翡翠则是满脸不悦地跟在后头。
翡翠的心情真是差劲透了,她真的不懂为何花娘要将她一起陪嫁到林府,每天面对一个年之将尽的老头子有什么前途可言?更何况她也只是香儿姑娘的一个贴身丫环而已,任谁也不会对她多看一眼。依照这种情形看来,以后她托付终身的对象肯定只是个长工或小厮,那她想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梦想岂不是活生生地幻灭了吗?
真是倒霉透了!
阳光尽忠职守地洒满了林府的花园,陆凝香走着,身子渐渐泛起了暖意,白皙的面容也蒙上一层薄薄的细汗。她拿起手绢轻轻地抹着脸,转头向翡翠道:"能帮我回房拿把绣扇吗?"
当丫环的能说一声不吗?翡翠点了下头,转身前还不忘瞪了这个害她没前途的主子一眼,大摇大摆地朝房间方向走去。
陆凝香倒是不甚在意,她继续观赏着园内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
这样的日子倒是不错,若当时她真是嫁了李二少,还得费心地侍奉公婆,谁知李二少原本对她的初衷是否会因为外人的眼光而产生改变?与其如此,她宁可嫁进林府,起码不必太费心神。
人活着,只要别太过奢求,哪儿都能当成西方极乐世界,不是?
她对自己的未来从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期待与妄想,无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样的生活,都不过是老天爷给她的命罢了。人嘛,就这么一遭而已,在乎这、在乎那的,累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陆凝香漫步在长廊上,长廊外头是无限的春意,令她的心头也暖洋洋,她不自觉地在嘴角边泛起了丝丝的笑意。如果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多好,不需要待在花月楼中与其他人争奇斗艳,也没有必要和其他姨太太争宠,反正林老爷不能人道,大家心知肚明,早晚总会为了好面子又娶个姨太进门,大多数太太们早已经不花心思在林老爷身上了,她也是乐得轻松。
走着,陆凝香竟走进了大太太的院落里头。花园中种满了牡丹,各种开得艳丽的牡丹互相争鸣,极是热闹。现下时辰,大太太应该是午睡时刻,院落里半点人烟也没有,想必都躲懒去了。
隐约间,陆凝香仿佛听到了一种细细的呻吟声,她微微一惊,当然明白呻吟声是所谓何事,只是光天化日之下,竟如此明目张胆。
淫声浪语愈来愈大,愈来愈不堪入耳,陆凝香皱皱眉头,不打算继续聆听。
她转过身,不小心将脚畔的花盆给踢倒,发出一个极大的声响,卧房内立即传出一声惶恐的惊呼,是大太太的声音。
"是谁?是谁在外头?"
陆凝香急忙转出大太太院落,不想惹出是非。偷情之事在林府之中比比皆是,她没有必要大惊小怪、乱嚼舌根的。
大太太苏月娘急急忙忙披上一件外衣打开房门张望着,没有见到半点人影,但门口的花盆却是碎了一地。她的神情恐惧极了,明明吩咐了所有家丁奴婢此时此刻不许前来叨扰,怎么还是教人给碰见了,万一传到了老爷的耳中,她可是不得好死的呢!
"月娘,你瞧见是谁了吗?"一双男人的手臂环上了苏月娘的腰际,口音里尽是腻死人的黏腻。他的舌尖舔着她的耳垂,手掌也不安分地在她胸口磨蹭着,令她打着哆嗦。"你都吩咐过了,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我想应该只是一只不识时务的猫儿跳过罢了,甭紧张兮兮的,咱们继续吧!"
这个说话的男人不是谁,正是林府总管方家洛。
苏月娘拍开方家洛不安分的手,心神不宁地抓紧衣襟。
"如果是猫儿就好了,万一是府里头的人,我怕我们方才所说的话……"
"你说咱们刚才说的要杀了老爷,然后今后就可以双宿双飞,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玩笑话吗?你放心好了,咱俩说得这么小声,谁会听得到我们说的枕边细语呢?"
"很多事情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
"放心放心,不会有万一的。"方家洛将嘴唇凑到苏月娘的颈窝,以舌尖撩拨着她。"咱们还是办点正事比较要紧吧!"说着,他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襟当中,将半推半就的苏月娘搂在自己怀里,慢慢地往房里带。
苏月娘半眯着眼睛,喉间有着轻微的低吟,顺着方家洛的手势,在合上房门的那一刻,眼尖的她蓦然将他推开,重新将房门打开。
莫名其妙的方家洛锁着眉看着苏月娘蹲下身子,在花盆的碎片中似乎寻找着什么。
他不解地询问:"月娘,你在找些什么啊?你瞧见什么了吗?"
一会儿,苏月娘站起身子。
"刚刚真的有人听到咱们了,你瞧。"她将手掌摊开,是一只蝴蝶样式的发簪。"这就是她所遗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