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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财神爷,黎如玉还来不及打烊,一阵冷风吹袭她的背脊。
用不着回头,从毛发像猫那般如临大敌地竖立,她就可以感觉得到是谁站在她身 后。
何英霞──黎如玉的后娘,有‘三眼母大虫’之称,即势利眼、小心眼、大小眼。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言不逊,拿送死人的菊花羞辱客人!’
‘我只不过是和他开玩笑。’
‘这儿是花店,又不是酒店,不需要你卖笑。’
‘好,那以后我天天哭哭啼啼,鼻涕眼泪顺便用来浇花,节省自来水费,这样你满 意吧?’
‘只要你正正经经做生意,我就阿弥陀佛了。’
‘你什么时候改用阿弥陀佛,蜜丝佛陀不好用吗?或是,你的肤质已老化到了回天 乏术的地步?’黎如玉恶毒地说,她最大的快乐,就是在何英霞的眼角每天繁殖一条鱼 尾纹。
‘我会有鱼尾纹,还不是你那张贱嘴的阴谋。’何英霞是精明人。
‘只要加我薪,我保证这张嘴吐出来的话会像玫瑰花一样芬芳。’黎如玉变相要胁 。
‘哼,我宁愿把钱花在自己脸上,也不会给你糖吃。’
‘当心拉皮手术做不好,肚脐眼变酒窝不稀奇,屁眼变酒窝才是新闻。’
‘女人四十一枝花,像我这种正值盛放又懂得保养的人,根本不需要拉皮。倒是你 ,成天愁眉苦脸,像个小老太婆似的,你所说的警语,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何英霞不 甘示弱。
‘岁月催人老,听说,有些到了更年期的停经妇女,一暝老一岁,早上起来照镜子 ,误以为家里来了个陌生欧巴桑。’如玉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真怀疑,你这张嘴究竟吓走了多少客人?’
‘我保证,绝对少于你的晚娘脸孔。’
身为晚娘的何英霞气得一脸猪肝色,一口痰吐不出来,一直在内出血。
看到何英霞的表情,如玉直恨不得立刻骑着一部单车,到菜市场买鸡鸭鱼肉菜……
做什么呢?
替何英霞气坏的身子做大补汤?这是不可能的‘代志’,而是祭拜天地,感谢老天 有眼,让她少年得志,仇敌中年得痔。
由此可知,她们两人的快乐,是建筑在彼此的痛苦上。
‘我的幽默感在你听来是毒药,但是,刚才那位客人却当作是迷魂药,所以买了那 么多花。’
‘要不是你乱说话,依我看,他会把整个花店的花全买走。’
‘对,最好连老板娘也包下。’如玉一眼看穿。
何英霞噤口,猪八戒进屠宰场之心──自我奉上,路人皆知。
趁着今天占上风的局势,黎如玉决定把心中的决定一字不露地说出。
‘从下个月开始,我打算晚上去补习班,准备明年考大学。’
‘我不答应。’
‘我不需要你的答应,只是知会你一声,老板娘。’
‘你想半工半读,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何英霞恶狠狠地说:‘读补习班和大学的 钱,你想从这里赚,门都没有,只要你敢一个晚上不看店,我就开除你,让你没钱读书 。’
‘这两年来,七百多个日子,除春节不用卖花以外,其他天从早到晚我像守四行仓 库一样死守这间花店,一个月只领一万元,吃饭要扣饭钱,住在自己家里还要缴房租, 每个月被你七减八扣,剩不到三千元,这种比菲佣还不如的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 如玉咬牙切齿。
‘你敢辞职,我就把你扫地出门。’
‘求之不得,我早就希望你这么做,在外面租房子住,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
‘别怪我没警告你,到时候,你在外面没饭吃,可别行乞到家里头来,我会拿猪吃 的馊水把你泼走。’何英霞不客气地说。
‘谁说不吃饭会死人,我天天吃汉堡。’如玉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满街的汉堡 店在征求工读生,像我这种貌美又手脚灵活的女孩,大家抢着要。倒是你,小气又刻薄 ,依我看,你还是省下登报求人的广告费,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做工作十二个小时,薪水 却只有一万元的奴隶。’
一想到廉价劳工罢工,何英霞慌了。
‘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样回报我?养育之恩大于生育之恩都不懂吗?你呀,天生 一个讨债命,林黛玉的身体,不知花了家里多少医药费?也不摸摸良心,多少次你高烧 不退,烧得差点小命不保,要不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还有命站在这里跟我大眼 瞪小眼?’
‘我会体弱多病,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何英霞养育她没错,可是那之中没有爱,冬天穿不上棉,夏天穿不上单,一顿好饭 吃不上,净给她吃些汤汤水水撑肚皮,她当然体弱多病。
‘胡说八道。’何英霞绷着脸斥责。
‘我胡说八道?你可真健忘,忘了医生的诊断,我是营养不良,后天失调。’
‘你现在这种最佳女主角的身材,还不是我的先见之明,没把你养成猪小妹,要不 然你得塑身减肥。’何英霞冷哼一声。
‘哈,照你的说法,我还得叩谢你“苦毒”我。’如玉讥讽。
‘讲这什么话,造反啊!’何英霞大声嚷嚷。气势不大点,会被这死丫头压过。
‘这就叫拨乱反正,邪不敌正。’如玉眉一挑,‘忘了告诉你,从明天起,我每星 期休假一天,薪水一万六,劳动基准法的最低工资。’
‘你休想。’
‘既然我们条件谈不拢,我还是去外面另谋出路。’如玉冷淡地说。
对这个家,她自认仁尽义至了。
她三岁丧母,父亲黎青云那时只是外国货轮上的船员,经年累月不在家,又不放心 把她交给年迈的祖母照顾,在她四岁时娶了后母何英霞进门,后头跟一个大她五岁的拖 油瓶梦琼,隔年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如玺。
在父亲面前,何英霞是一副自谦贤淑妻子的脸,待父亲一转身,就露出剑拔弩张、 放刁撒泼的晚娘面孔,当她是眼中钉、肉中刺,对梦琼、如玺则是恨不得挖心掏肺地把 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们。
他们是心肝宝贝,她是前朝遗孤,两者待遇悬殊得有如天壤之别。
父亲一个月十万元的薪水,不够家里的开销,当然跟她无关,问题还不是出在那一 对爱慕虚荣、喜欢吃好的用贵的、非名牌不穿的母女身上,区区十万元怎够她们买高档 货?寅吃卯粮到连父亲多年的积蓄都快被掏空了,紧急煞车的何英霞取出所剩不多的积 蓄顶了自家楼下的店面,开了间叫‘红楼梦’的花店。
不愧是小源流出身的,何英霞插花的手艺好得让‘红楼梦’声名远播,除了每天络 绎不绝的现场客户外,连公家机关会场鲜花布置的订单也如雪花般飘下来,忙得昏头转 向的何英霞自是笑得不亦乐乎,虽然大把大把的钞票也像雪花一样,但何英霞却感到失 落,为了赚钱,她被绑死在花店,没办法和她那些姊妹淘喝喝下午茶、逛逛街、打打小 牌、出国观光。
自诩对家庭贡献越来越大的何英霞,气也越来越高涨。那时读中山女高的她动辄 得咎,成了后母发泄怨气的对象,在成天打骂教育下的她,书怎么可能读得好?
本有台大外文系实力的她只考上辅仁中文系,像是被何英霞抓到小辫子似的,说 什么读中文系没出息,与其日后做低声下气倒茶水的小职员,不如培养一技在身,还说 什么愿将插花绝学倾囊传授,培养她当接班人……在父亲跟前说得天花乱坠、苦口婆心 ,还不是为了私利,既要钱又不想太辛苦,想重回以前的快乐时光,而把她丢在花店里 是后母最阴险、奸诈、狠心、歹毒、两面三刀的诡计。
跟她不太亲的胡涂父亲却完全被莲花口、蛇蝎心的后母蒙蔽,为她作了错误的决定 。她也不晓得该不该恨父亲的不察?还是后母太会做戏?如玉心有余怨。
今天手气背到家,一家烤肉三家香,回来还要受这个小蹄子的气,何英霞气急败坏 地数落:‘你翅膀硬了想飞是不是?你这没心没肝的死丫头,我那时候没天没地做了四 年也没吭过一声,我养你就是应该的是不是?’何英霞怒目瞪她。
这种睁眼瞎话实在是听腻了,要不是因为何英霞对父亲和如玺是真情真意,她早就 对后母刀光剑影相向。
‘你养我什么?你只是没把我打死、骂死而已。’如玉尖锐地说。
最近她们的关系趋于白热化,是因她不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你讲这什么话?要是给别人听到还以为我虐待你!’何英霞沉着脸。
别人是指父亲黎青云,父亲的返家日是她的太平日,何英霞箭藏弓收,一副贤妻良 母的假面具,父亲咸以为何英霞视她如己出,浑然不知她的辛酸和血泪。
她之所以隐忍,不对父亲揭发后母的恶行恶状,是因她衡量过轻重,若将真相说出 来,父亲刚烈的个性一定会将何英霞扫地出门,而她不要如玺失恃、父亲没老伴。
‘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如玉挺直背脊。
‘你……越来越不像话!’何英霞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死丫头,存心想要气死 我,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何英霞的声音像猪惨叫那样地刺耳,她反手抽起脚上的 高跟鞋,劈头盖脸地便向如玉抡来。
对何英霞恼羞成怒后随之而来的举动,她早有防备。
如玉伸手抓住何英霞拿着高跟鞋的手,一个甩手,脚一高一低的何英霞一个踉跄跌 倒在地上。
如玺适时进半掩的铁门内,何英霞立刻声泪俱下,说:‘小玺,你大姊欺负妈妈… …呜……’前者只是皱着眉头,扶起坐在地上赖着不起的亲妈何英霞。
‘妈,起来啦,这么晚了,我还要跟大姊收拾整理店铺,你赖在这里哭闹,我们 怎么做事?’知母莫若子。他太清楚母亲作贼喊捉贼的习性。
如玺每晚都来帮如玉做洗刷地板的工作。
救兵没讨到的何英霞泪水像水龙头似地说关就关,脸色怅然地走出去。
如玺像是喝如玉奶水长大的!何英霞怨叹地想。
‘如玉姊姊,怎么回事?’如玺问。
‘我告诉你妈,以后周休一天,晚上不上班,我要去补习,而你妈的反应你可想而 知。’
‘肯定是暴跳如雷。’
‘我才不管她,我现在要做我自己,不再受她的管辖。’皮球被压久了,终会反弹 。不仅店内的事,连家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每天做得半死半活,后妈也不会感激她, 只会在鸡蛋里挑骨头,嫌她东嫌她西的,她干嘛奴性十足,她不会再是那对母女的奴隶 。不再是了!
‘早就该这么做了,以前我劝你不要这么委曲求全,你说没办法,怕这怕那的,结 果连大学都被你委屈掉了。’如玺乐见如玉找回自己。
这个暗潮汹涌的黎家,真正无奈的人是他,妈妈、梦琼与如玉毫无血缘关系,可是 这三个人都和他有血缘关系,他常常是两头为难,帮谁也不是,处于夹心饼干的地位。 但,他现在是站在正义的一方,而正义的一方永远是如玉姊姊,至于妈妈和梦琼,他不 予置评。
如玉姊姊好像灰姑娘,受着后母和拖油瓶姊姊的虐待,等着拿玻璃鞋的王子来解救 。他衷心希望白马王子达达的马蹄声快接近如玉姊姊。
‘我想重回校园,这几年存的钱应该够上大学,就算不够,半工半读也可以。’她 决定一圆大学梦,自力更生。
‘好?!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如玉万岁!’如玺高举如玉的手。
‘别高兴得太早,你妈不赞成。’
‘这倒是个难题……有了!我们先按兵不动,暗地找机会说服爸爸,只要爸爸赞同 ,妈妈反对也没用。’如玺抓住要领。
妈妈是精明能干的女强人,可是她喜欢在父亲面前做小鸟依人状,黎家的大小事看 似父亲在决定,其实暗中她早已布局妥当,让父亲只有一种选择──合她心意的选择。
‘办法是好,到时候你妈大概会气得七窍冒烟,扒了我们的皮。’她的皮早被后母 扒过好几层,她已不在乎了。但,她担心他们母子因此反目成仇,毕竟这是断何英霞舒服日子的事。
‘妈顶多冷言冷语我几天,过不了多久就和好如初,你不用担心。’
何英霞只宠坏梦琼,如玺是上天同情她的礼物。
他对她的手足之情,温暖了她愤世嫉俗的心,支撑着她对抗最顽强的敌人何英霞。 如玉有些哽咽,‘如玺,谢谢你一直都对我那么好……’
‘姊,谢什么?我们是姊弟。’他柔声地说。
相对于大姊梦琼,他比较喜欢如玉。
外人认为梦琼是一个品格端正、容貌美丽、性情温和、行事豁达的淑女。其实她是 小鼻子小眼睛的小心眼,小动作特多,又爱耍大小姐脾气,动不动指使别人做事,自己 却懒得半死,光装扮门面,在家一个样,出门一个样,是她母亲的翻版。
真正有涵养、心地宽大的是如玉,梦琼是野心家、阴谋论者,志在吊金龟婿。
将来谁娶到梦琼谁倒楣,而且是倒了八辈子的楣!
‘如玺,你最近不是在段考吗?上次我们协议好考试期间不用来帮我收尾,你怎么 又破坏协议?你上楼温书去吧!这里我来弄就好了。’她赶如玺走。
如玺一次段考失常,名次由第一名退到第五名,何英霞就把帐算在她头上,在父亲 面前参她一本,说是她缠如玺来帮忙收尾,害如玺考不好。
危言耸听到如果日后如玺没上台大医学系都是她的错,她担不起这个罪名。
‘姊,明天是考我最拿手的数学,何况数学重在平时的演算,临时抱佛脚抱不来的 ,我又是数学资优生,不会考倒我的。’如玺拿起扫把来。
‘你行行好!放下扫把,上楼去做做样子也好。’
‘安啦!不差这几分钟。’他开始洒水拖地了。
她心里很清楚如玺为什么非要帮她这几分钟。
从如玺直升再兴高中部和她完全接手‘红楼梦’花坊以来,他们很少有机会聊天。 他的课业重、压力大,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埋头苦读,而自己从早忙到晚,累得像条哈巴 狗,上楼洗完澡一沾床就昏睡,就算有些微的体力,也不敢打扰他念书,免得何英霞怀 疑她居心叵测,以担误如玺大好前途为报复自己没上大学的遗恨。
这几分钟姊弟独处的时间是玉玺跟何英霞争取来的,他说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 ,以利挑灯夜战,而且长时间坐着也不利人体工学,需要运动一下活络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