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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之吻 page 11 作者:殷晓琼

  若欢:

  祝希腊之行愉快。

  “祝希腊之行愉快。”她喃喃重复这七个字,不知不觉中已走至马路边。

  她伸手拦下一部计程车。

  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人潮,她觉得左云天肯定就隐藏在这座都市的某一个角落里,也许就在下一个街角,也许就在某一个露天咖啡座……心,不自觉地被那七个字揪紧了。

  他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到底藏在哪里呢?想到他正在暗处窥伺自己,她就浑身不自在。他到底想干什么呢?千里迢迢从泰国追到法国……

  不!不能再想,她把额头抵住冰凉的窗玻璃,企图使自己清醒些——她怎能为一个有妇之夫的诡计而迷乱呢

  第七章

  转眼间已过了一个月。

  若欢刚从希腊回来,一见到紫绢,劈头就问:“左云天有没有再来电话?”

  紫绢气得直嚷嚷:“你这没心没肝的小东西,一回来就只会问那小子的事,也不会先问候我一声,枉费我成天收看气象报告,就怕爱琴海上的风浪把你们的船给吹翻了……”

  若欢连忙淘气地对她行个九十度的礼。“是是是,紫绢阿姨教训得是。”说罢便挨近紫绢身旁,一手搭上她的肩撒娇道:“姨呀,到底有没有我的电话嘛?”

  紫绢拿她没辙,只好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有啦!”

  霎时间,若欢双眼为之一亮。“真的?他说了什么?有没有留下电话?”

  “有,一切如你所愿。”紫绢递给她一张纸片。“喏,这是电话号码。”

  “阿姨,谢谢你!”若欢忍不住抱着她又亲又叫。

  “得了,得了,别再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了。”紫缉笑着把她推开。“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你别高兴得太早。”

  “哦?”若欢满脸不解。“打电话来的是个女的。”

  “什么?”她大叫,心情顿时跌落谷底。

  “那、是、个、女、的。”紫绢复述了一遍。

  若欢一阵狐疑。“有没有说她是谁?”

  “她只说姓赵,要你一回家就马上拨电话给她,然后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若欢双眉微蹙,想不出自己何时认识了这个赵姓女子。但她仍然持起听筒,拨了她留下的号码。是巴黎一家饭店的电话,接线生马上为她接通。

  “我是赵如眉。”彼端传来一阵柔软的女声。

  “啊,是你?”若欢大吃一惊。

  “是若欢吗?”

  “没错。”若欢口气冰冷下来。她不能忘怀赵如眉就是紫菱自杀的间接凶手。

  “可以见个面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如眉出乎寻常的诚恳。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若欢啪地一声挂掉电话。

  “是谁啊?”紫绢关心地问。

  “不提也罢。”若欢甩甩手,迳自往楼上走去。“我要好好地睡上一天一夜,别吵我啊!”她一脸倦容。

  紫绢摇摇头,每次出差回来,她总是像透支过度似的。

  到了傍晚,紫绢不得不去敲她的房门,因为赵如眉已经站在门外了。

  “若欢,那个姓赵的女人在楼下等你。”紫绢轻摇她的手臂。

  若欢本就不易熟睡,听到紫绢的声音,更是立刻睁开眼睛,厉声说道:“叫她走!”

  “唉,要是赶得走的话,我还会来吵你吗?”紫绢也已知道她是谁了。

  “叫她走嘛!”若欢不耐烦起来。

  “她说除非见到你,否则绝对不走。”紫绢说着,已掀开若欢的被单。

  若欢只有无奈地下床,随手披上外套,走向门口。

  十二月的巴黎已经开始下雪,如眉在雪地里冻得双唇发紫,也不知站了多久。

  “你在这里做什么?”若欢劈头就问。

  “我……对不起你。”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抖如蝴蝶的翅膀。

  “猫哭耗子假慈悲。”她完全不为所动。

  “若欢,你听我说,十二年来,紫菱的死让我很过意不去,我真的希望你能原谅我。”如眉低下头去,神情憔悴。

  “就算我原谅你,也不代表我妈妈就会原谅你。”沉默了好一会儿,若欢漠然地说出这句话。

  “那你会原谅我吗?”如眉怯弱的眼中充满期待。

  若欢冷笑一声。“真是太好笑了,难道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要求我原谅你?算了吧!人都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原谅我……”如眉说着,眼泪已汩汩流了下来。

  “喂!你已经见到我,也已经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吧?”若欢生平最见不得别人落泪,现在见到她这副模样,当然只有尽快赶她离开。

  “若欢——”面对她的无情,如眉不禁悲从中来,更加难过。

  “回去吧!”然而若欢啪的一声关上门,又把她重新孤立在严寒的雪地里。

  尽管知道自己的举止太不近人情,但是若欢怎么也无法忘记她是促使母亲自杀的凶手,自己怎么可能原谅她呢?然而,她最不解的是,赵如眉为什么会在事情过了十二年后,才想到要来向她忏悔呢?

  清晨,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若欢在半梦半醒之间持起听筒。

  “喂,哪位?”迷迷糊栅之中,她用法文问道。

  “我早上开车经过你家,看见门口躺了一个女人,所以就把她送到医院了。”低沉浑厚的男声自彼端传来。  好熟悉的声音哪!而且,他居然讲中文。

  “你是左云天?”她的大脑开始醒转。

  “正是。”老天!她顿时从床上坐直。“你真的是左云天?还是我在作梦?”

  彼端爆出一阵笑声。“你当然是在作梦啦!”

  若欢咬了一下手指,细微的痛楚让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骗我。”她又气又笑。

  “好啦,那个女人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呢,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哪家医院?”她没想到赵如眉竟然会在门口枯守一夜。

  挂掉电话之后,她立即起身换装;她心里十分明白,自己的动作之所以如此迅速,除了探望不知状况如何的赵如眉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见到左云天……

  左云天穿着一袭黑色风衣,站在医院门口等候着,刺骨的寒风,吹得他并不太薄的衣角翻飞不息。

  若欢一跳下计程车便看见了他,犹豫了半晌,她才举步走近,脸上神情复杂。

  “神龙见首不见尾,你终于现身了。”她捏紧了皮包,手心竟然直冒汗。

  云天微微一笑,“我们也该见面了。”

  “她人呢?”按捺住狂跳的心,她力持镇定。

  “在二O三号房,要我陪你进去吗?”他洞悉地望着她。

  “不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她相信赵如眉肯定有许多话要私下对她说。

  “好吧,那我等你。”

  经过一夜的折腾,病床上的如眉更显憔悴,肤色苍白,毫无血气,以往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

  若欢一时之间还没想出要以何种态度面对她,没想到,如眉倒是先开口了。

  “若欢,请你好好照顾我的孩子。”她突然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之猛,令人惊讶。

  一阵不祥之感随即袭上若欢的心头。“怎么了?”

  “事到如今,我只能求你了——老实说,来巴黎之前,我已先去了趟美国。”停了半晌,她才又继续说:“医生说我得了乳癌,这趟就是专程来做治疗的……”她说着,眼泪已然簌簌流下。

  “确定了吗?有没有再请别的医生检查?你可以再到瑞士、德国去看看,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医疗设备;雷盛那么有钱,我相信这点钱他还花得起……”听到她患了乳癌,若欢的心顿时软化下来,但是,无论如何她就是没办法教自己的语气缓和一点。

  如眉凄楚地摇摇头。“我的身型走了样,他是不会再要我了,唉,一报还一报,老天真的有眼呀……

  如果这真是一报还一报,那么,这样的报偿未免也太残酷了,她从来没想过要如眉付出这样的代价,难道老天真的有眼吗?百感交集之余,她已说不出话来。

  如眉却迳自说了下去:“现在的我人老珠黄不说,又已失去了左胸,雷盛的个性你应该明白,他怎么可能再对我感兴趣?”语气中的哀怨,令人闻之鼻酸。

  “不会的。”若欢脱口而出;几乎忘了她一直是自己所仇恨的对象。

  如眉惨然一笑,轻声道:“你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女人。”她说着,泪水又抑不住地淌了下来。

  若欢抬眼望她,一脸惊惶,没想到雷盛竟然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

  “她的名字叫方婕,和你差不多大,现在已经住进雷家了……”如眉惨淡地说着,仿佛那是别人家的事。

  天哪,历史在重演,历史在重演!对于眼前这个和母亲有着相同遭遇的女人,她到底该可怜她,还是恨她?

  若欢想骂她一声咎由自取,然而手却不听话地搭上了她的背。

  如眉一阵心酸,顺势便扑进若欢的怀里,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般,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抽泣起来。“谢谢你肯来看我,要不然这些事我还真不知道要向谁说,你知道吗?我自从进了雷家大门,竟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突然之间,若欢觉得这一切都无趣极了。

  她只是一个青春逝去又不再受宠的寂寞贵妇罢了,她该恨她吗?而就算恨她之后,又如何呢?

  “昨晚在雪地里站了一夜,身体有没有惹出什么病来?”若欢语气悲悯,只觉得她的处境堪怜。

  “伤风罢了,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出院了,真不好意思,让你一大早就往医院跑——对了,请代我谢谢左先生,他真是一个好心的人。”自若欢的怀中抬起头来,她慢慢拭去脸上的泪。

  “好的,那我改天再来看你。”若欢说毕,便转身准备离。

  “若欢!”如眉突然喊道。“还有什么事吗?”她回过了头。

  “你……原谅我了吗?”她心怯地望着她。若欢咬咬牙,终于点点头。

  云天站在医院的走廊上,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禁挑了挑眉毛。“看来你好像刚打完一场败仗。”

  若欢白了他一眼。“更大的战争才刚要开始呢!”她也该和他算一算那笔向日葵的帐了。

  “我知道有一个不错的战场。”云天双手插在内衣口袋里,一派悠闲,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模样。

  于是,半个钟头后,一对东方男女走进塞纳河左岸,一家名叫“罗特列克”的咖啡馆。

  他们坐在靠窗的小圆桌边,窗外的街道一片皑白,雪花如羽毛般无声地落下,世界寂静得仿佛能让人听见彼此的心跳。

  云天直直盯住若欢的脸庞,不发一言。

  气氛寂静得有些诡异。

  “为什么不说话?”若欢沉不住气了。

  “两个月不见,你看人的眼神好像改变了。”显然,刚才他一直在观察她。

  “是吗?”

  云天微微一笑。“你自己清楚。”

  这个狡黠的男人!

  “你那些向日葵是什么意思?”她开门见山地问。

  “追你啊!”他也很认真地回答。“在普吉岛时,我记得你说过向日葵是一种让人微笑的花,你一见了它就会心花怒放的……”

  她紧紧捏住搁在大腿上的围巾,倒抽一口气,努力不使痛苦显现在脸上。“你听好,我绝不会和有妇之夫牵扯不清的,而且,我痛恨不安于室的男人!”

  “有妇之夫?不安于室?”云天觉得啼笑皆非。

  “是呀!就算不为你的妻子着想,也该为你的女儿着想,你知不知道外遇对一个家庭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她噼哩啪啦讲了一大串,因为她的成长过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这太不公平了!”他没头没脑地吼道。“你先是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叫我永远别在你面前出现;现在又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对我到底了解多少?”

  若欢顿时语塞。

  云天继续吼道:“你以为我放着正事不干,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成天陪着你到处和赵媛周旋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千里迢迢跑到法国来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现在和你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他的声音昂扬,情绪激动,眼中射出愤怒的火光。

  若欢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云天,这是我的手,不是握力机……”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握住了她的手,而且气愤之下,竟把她的左手当成“出气娃娃”般使劲捏紧——他连忙缩回自己的手。

  “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她边说,边揉着被他捏痛的左手。

  他早就想到她是这么顽固的女子,遂忙不迭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小心翼翼地取出两张泛黄的相片推到她面前。

  若欢仔细端详相片中那个美丽却稍嫌单薄的女人,发现她那双黑得发亮的大眼眼澄澈异常,美得像琉璃。

  “她是你的妻子?”若欢的声音微微颤抖。

  云天点了点头。“这是她……过世前两年拍的照片。”

  他的语气苍凉,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她死了?”若欢杏眼圆睁,简直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到的话是事实。

  “是的,她的身子本来就很虚弱,生念荷的时候又难产,所以念荷一出世,她就走了。”他的神情是罕见的严肃。“这个记忆,整整跟随了我十年。除了念荷,十年来我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既不介入别人的生活,也不让别人介入我的生活;直到遇见了你,我才隐约发现内心深处好像有一些东西渐渐苏醒过来了……”他转头看着街道上的落雪,淡淡地说着。

  若欢看着他沉湎于回忆之中的哀伤侧脸,心神不禁为之牵动。霎时之间,她只觉得眼前坐的是一个脆弱而忧伤的男人,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治疗他的创伤。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转过头来,眼眶竟已微微泛红。

  “想念她?”若欢问。

  “一半。”他的声音哽咽。

  “另一半呢?”她又问。

  “因为你。”他敛起哀伤,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

  “我?”她惊讶地张大嘴。“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和你说话。”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提起妻子的事;要不是对面坐的是若欢,他也许永远也不愿再挖出这段曾经痛彻心扉的记忆。

  “因为喜欢和我说话而哭?”若欢的嘴角微微牵出一朵笑容

  云天反握住她的手,五指紧紧嵌入她的指缝之间。“当然,最大的原因是我知道你会明白我的感受,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因为,我在你的眼神中看见了我所熟悉的痛楚,而没有被往日的记忆所摧残过的人,是无法了解这种感受的。”

  没想到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之下,他竟是个如此深情而又敏锐的人,连跟随了她十二年的冗长梦魇,他都能一眼看穿。

  “是的,我们都是被记忆所摧残的人。”她凝视着他,眼神紧紧与他交缠。瞬时之间,她觉得自己的心和他靠得好近,好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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