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军用吉普车缓缓停在国军八一四医院前,车上立刻跳下一个绑着长长马尾的小女孩,雀跃地跑进医院。
“紫瞳,别跑,小心跌倒!”何父在后头叮咛,面色凝重地和三个儿子一块走到癌症安宁病房。
他——何力行是驻地军官,终年跟随部队转移,为了减轻妻子的负担,毅然把三个儿子都送往军校,让她能全心照顾体质虚弱的女儿。然而老天爷忘了眷顾他,孩子的母亲因子宫颈癌而住进医院;饱受病痛折磨的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才通知他。
今天上午,他更是把儿子们从军校接出,因为医生已摇头表示了一切。
小女孩先一步冲入病房,轻声地放下书包,爬上病床旁的椅子,乖巧地坐着。她知道妈咪不舒服,所以不能回家;不过妈咪在医院,她就能天天看到爸爸。为此,她高兴得抓住父亲的大掌,笑着等母亲醒来。
床上的人儿有了动静,何母缓缓地撑开眼皮。小女孩心急地开口说道:“妈咪,我今天很乖哟……”
何母不忍打断女儿的滔滔不绝。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她,每天都有好多事要和她分享;可是她知道自己离大去之日不远,怕会说不完想说的话,只好用骨瘦如柴的手掌,轻握住那稚嫩的小手。
何力行见状,一切了然于胸,替她阻止了女儿的话语。
“紫瞳乖,妈咪有话要说,我们先听妈咪讲,好不好?”
小女孩听话地噤声,三个男孩也围过来。何母勉强牵动嘴角笑了,轻喊:“紫瞳。”
“妈咪,紫瞳在这听你说话。”
“乖……”她虚弱地喘口气:“妈咪要去很远的地方,不能再照顾你了,要好好听爸爸的话!知道吗?”
“妈咪,大声点!紫瞳听不清楚啊!”小女孩委屈地埋怨。努力踮起脚尖、攀着床,想知道母亲到底说些什么。
何力行赶忙抱起女儿,放在床边。
“紫瞳,把头低下靠近妈咪,仔细听。”她感激地握着另一半何力行的手,对专心等待的女儿轻语:“紫瞳,答应妈咪,把头发留长,做个漂亮的小公主,好不好?”
“可是……”小女孩有些犹豫。学校的男生都爱抓她的长辫子欺负她,而且每天都要绑,好麻烦!但是看到母亲难过的样子,她慢慢点头了。“紫瞳答应妈咪,不剪头发。”
女儿的贴心懂事,让她感动得想哭,却只能忍着泪——
“另外,帮妈咪做一件事,好吗?”何母小声要求。
小女孩立刻用力地直点头,说:“好!”
“乖。”她再次夸奖。停了好半天才开口:“答应妈咪,永远……帮妈咪……照顾爸爸,好不好?”
以前妈咪说过,爸爸工作忙,所以不能在家照顾他们;在小女孩的心里,照顾就是在一起。能跟爸爸在一起当然好啊!
“紫瞳一定永远照顾爸爸的!”她高兴地答应。
“妈咪先谢谢紫瞳了。”
“不客气!那妈咪呢?妈咪什么时候回去?”小女孩似察觉母亲的虚弱与悲伤,只着急地想知道答案。
何母终于忍不住落泪了。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女儿,却不能照顾她、看她成长,叫她好不甘心,更怕孩子的爸爸照顾不了女儿。“力行……”她已尽力大声了,却如蚊呐。
他反握住妻子的手,温柔地说:“我在听。”
她悄悄地把女儿的小手放进他的大掌里,含笑侧过脸,看着三个出色的儿子。“你,已经有三个……像你的儿子……”她哽咽说着,再将视线投注在父女俩身上,许久——“请留一个女儿给我,别把她当男孩子。”她一鼓作气说完。选择了军人的她,从未后悔过,儿子们送进军校也可以忍受;却怕自己走了后,一家子阳刚气同化了这个唯一的宝贝。而且女儿身子差,真叫她放心不下——
泪,沾湿了大片枕巾,似在替她遗憾、为她伤痛。
大手紧紧握着母女俩的手掌,何力行深深地叹口气,立誓般的允诺:“心敏,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漂漂亮亮的乖女儿!”
好一会,才听见她似有若无的细语:“谢谢。”
“别再说了,先休息一会。”他心疼地劝阻。
她微微地摇头,目光重回三个俊秀的儿子身上,轻喊:“浩天,宽宇,罗纪——”
他们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起跪下,双双握住母亲勉强伸出来的手,没有吭声。
“原谅妈……”她也很愧疚。对他们有着同样的爱,只是无法兼顾,希望孩子们能了解自己的无能为力。
男孩们摇着头说不出话,静静淌下不轻流的泪。老大强撑着苦笑,柔声安慰:“妈,我们都大了,可以照顾自己,您安心养病好吗?”
她听话地闭上疲惫的双跟,觉得好累。耳边依稀传来已逝爸妈的催促,却始终放心不下;吃力地再睁开眼睛,拜托儿子们——“帮……爸爸,照顾紫瞳……”
“我们会的!”三个男孩同声应允。
她相信儿子们一定会尽力的。这么一来,也算了无牵挂,可以放手了——
“心敏!”
“妈——”
他们同时大喊。
小女孩困惑的眼眸离开母亲脸上的哀戚,转而奇怪地看着兄长们。问:“爸爸,你们叫妈咪做什么?哥哥和妈咪为什么要哭呢?”
没人理她,只好迳自对最疼爱自己的母亲说话:“妈咪,我还有话没有告诉你,你等会再睡好不好?妈咪!”她伸手轻推母亲,怕等到明天就全都忘了。
何力行强忍着悲伤,难过地抱起女儿,轻哄:“紫瞳,给妈咪休息,爸爸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吧!”她嘟着小嘴,极不甘愿地答应:“哥哥也一起回家吗?”
“哥哥他们还要上课,不能回家。”
“紫瞳好久没看到哥哥们了!”她更泄气地低下头,明亮的大眼睛也泪蒙蒙的。“都是自己一个人!你们是不是不喜欢紫瞳?”
“紫瞳这么可爱,有谁不喜欢?”何宽宇亲切地轻言:“等二哥放假,再回来看紫瞳,好不好?”
“对呀!还会带紫瞳云看海边的大船喔!”
“然后等紫瞳长大,小哥再带你一块坐飞机。”
兄弟们轮番安慰,令她轻轻眨着眼睛抬头,问:“真的?”
“真的!”
见他们一起点头保证,小女孩伸出手指,要求:“打勾勾,不能骗紫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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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力行将妻子安葬在海边的宝塔山,带着改从母姓的女儿回到部队,打算提前退休——
“我不会批准的!”温营长一口否决他的请退。身为同袍老战友,说什么也不能看他自毁前程。“马上就要晋升了,你的条件、机会比同级军官都好得太多;答应你就是害你,这个千古罪人我不做!”
“报告——”
“不要来这套!”温营长迅速打断。“还当我是长官就听我的。”
“可是我女儿怎么办?我已经答应她妈妈,要好好照顾她的。”何力行为难地看着小女儿。她始终紧紧抓着他的草绿色制服,大眼警戒地瞪着在场及陆续赶来的军官。
“军校不收女孩呀?”
有人先发表意见。接着东一句、西一句——
“就算收,力行也不愿意吧!”
“我看那小娃儿铁定头一个反对!看她抓着力行的模样,好像我们都是坏人似的。”
“你本来就不是善类!整人不是你的拿手绝活吗?”
“说到哪儿去了,我们谈的是力行啊!”
“不然,就让他带在身边算了!”
“谈何容易!部队可没这个例子。”
“现在不就出现了!”
“说得轻松,总不能让她跟着兵睡吧!”
“拨一间独立寝室给他们就没问题啦!”
“若是上头追究呢?”
这一问,倒提醒了所有军官。片刻沉默——
“把他调到白河师,用我的‘星’来保他。”
“杨梅师也跟进,三颗梅花也不算什么!”
“好!要死大家一块埋。力行,你们父女俩就留在这儿吧!”
几位将军、高官决定力保,令何力行感激得大喊:“谢谢各位长官!”
“不用谢啦!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小娃儿,长大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说不定还会成为女军官,和力行一样当连长。”
“有我们最专业的调教,做将军都没问题。”
“那不就——又一个史无前例!哈哈哈……”
小女孩不懂他们为何那么开心,只轻轻扯着父亲的军裤,问:“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何力行抱起女儿,高高托举在肩上,面向广大的营区说道:“这里,就是我们以后的家。”
“那妈咪呢?妈咪还在医院等我们啊!”
童稚的声音化成一层薄雾覆盖在他的眼眸上,哽咽着声音解释:“妈咪去很远的地方了,以后只有爸爸照顾紫瞳。”
“哦!”她显得好失望。为什么不能同时拥有爸爸和妈咪的照顾呢?而且这里有彩色吗?她困惑不解地打量窗外的世界。
后来,长大的某一天,她才知道——
妈咪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第一章
十八年后——
北高雄是各军部的大本营之一。陆、海、空、联勤,都有分,是个标准的热闹军区——步兵师对面有基地,海军隔壁是陆军官校,两栖部队后面有空军医院……反正,穿制服的军人比老百姓还多。
其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要属国军知名的莒光楷模——陆军步兵师的三宝——冷面阎罗包黑子、不败将军白书生、带刺百合野玫瑰。
“报告,营长请连长过去一趟。”
林紫瞳没有理会传令兵的大声报告,自顾自地望着她所带领的兵器连。
昔日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兵器连长,出落得标致动人,她就是那朵“带刺百合野玫瑰”。本来部队是不可能有女性军官任职的,但在世伯们力保下,她才得以跟随父亲长驻部队。当然,个人实力也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之一,肩上的梅花可不是随便花个五十元找人画好戴上的。年轻的她已拥有硕士的高学厉,更曾数度参与武器研发;各单位给的冷气房办公室不待,而甘愿在烈日下带兵,为的就是母亲的遗言——照顾父亲。
传令兵见她久没反应,忍不住再次出声。
“报告——”
“知道了!”她制止他的重复发言,缓缓转过身。撇开长年包裹在戎衣下见不到的曲线不谈,单是那张脸蛋便迷煞所有的士官。纯真细致的五官——拆开来好看,组合起来不给个超高分数的,一定不是个会呼吸的人。忧雅、古典的气质却散发出一股不俗的冷然,真如百合、玫瑰般惹人怜、惹人爱,但加紧忽略了加诸在她身上的形容词——野而带刺。可以看她,但要在她发火之前;可以约她,不过没有成功的纪录;可以损她、亏她,只要记得在背地里进行,否则……嘿!嘿!没人替你善后。
别小看这位娇娇柔女,一般军人的体能可比不上她。若这话让你以为她必然拥有象腿、小萝匐、粗手臂的运动员体格,请准备去配眼镜吧!那种超级“健康宝宝”有什么好谈的?满街都是写实个体,还需要看白纸黑字写的吗?有机会到市中心的PUB去看看——合身的裙衫下有着婀娜曲线的长发姑娘,就明白了!不过时间得算准,林紫瞳不常出现。
或都已经将她想成了黑美人?很抱歉,再去配副眼镜吧!木炭再美,也是一团黑。她非常得天独厚,长年出操带兵,只让她白皙的柔肩多层淡淡的健康美,三天不晒太阳就能拍美白广告了。当然啦!这不是指从日出晒到日落,那会晒死人的。反正她很难形容,亲自来看就明白了!
“营长有说什么事吗?”林紫瞳以甜美的嗓子慵懒问着。
“报告连长,没有!不过师长也在。”
瞧传令兵提到师长的心惊模样,不禁使林紫瞳有股想笑的冲动。绝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是父女,见过她父亲的人,都会被他的严面孔给赫到,最常看到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再听他一丝不苟地开口,恐怕连魂都飞了!却不晓得父亲内心的多情世界,及不善表达的温柔,为此让他博得“冷面阎罗包黑子”的称谓,当然这跟处事态度也有极大的关系啦!林紫瞳自桌上拿起军便帽,愉快地起身,并对脚边的狼犬喊道:“回避,散步了。”
其实不用喊,狗儿也一定会尾随在旁。它是林紫瞳一手训练出来的军犬,当时带有另一只作伴,对她的话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且寸步不离地随之带兵、出操、上课……营区弟兄便戏称它们像古代手持“回避”、“肃静”的开路护卫,并以此命名。后来它们曾离开她去服役,只有回避跛着脚带回勋章。而禽见铬如见人,回避成了带刺百合野玫瑰的私人保镖的名声不胫而走。
信步来到办公室门口,她一本正经说道;“报告,连长林紫瞳报到。”
“坐!没有外人不必拘束。”何父沉稳地示意。
林紫瞳毫不客气地溜上父亲的大座,不安分地玩起电脑,正企图搜寻自己感兴趣的电脑游戏。见她胡乱按键尝试,站在一旁的营长于是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给予援助——
“要玩游戏可以,不该按的键就别好奇,把我的资料洗掉了,当心我拿你的‘梅花’来抵帐!”何宽宇不疾不徐地浅笑警告。
“没关系!小哥会尽全力护住‘它’的。”她连头都懒得抬,专心看着萤幕出现的“三国志”。
何宽宇宠溺地摸着她的小脑袋笑而不语。他遗传了父亲的高大挺拔和母亲的聪慧秀美,温文儒雅而彬彬有礼——绝对的绅士。不过别被这些斯文的假象给骗了!“不败将军白书生”正好是这个人,是部队官兵中最顶尖的杰出将相人才。据他本人所言,只是“碰巧”连续五年获得国军五项战技——五百公尺障赛的冠军纪录保持人而已。够谦虚了吧!第一带有侥幸的,而且是再三!?
原来,说了半天,步兵师三宝都是一家人!
嘘——小声点!唯有将军级的大人物才有资格知道这个非机密的绝对机密,其他人只能用脑子去猜、去想了。
何父志得意满地望着这双出色的儿女,提及正事说:“紫瞳,有个非正式的支援。”
她快速地抬头,看了父亲一眼,问:“谁的命令?”
“你温爸爸。”
“陆官!?”说完才觉得多此一问。“职务?”
“教官。”何父也简答,方便女儿输入大脑中枢。
“科目?”
“武器学。”
“多久?”
“三个月。”
“何时?”
“明天。”
父女俩一阵默契十足的快问简答,令何宽宇看了有些不是滋味,便主动加入对话。
“暂停一下,不介意吧?”他礼貌地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