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会面,她已知沈三采是个风采不彰的男子,怎知如今看来,更糟于以往。长脸更加长、双颊更凹塌、就一双眼特别圆大,射出有气无力的滑腻目光。整体来说,还真如小鬼般吓人。“唉!沈家小姐不会也生成这模样吧!”轻扯申浞衣袖,她压低声问。
回应的是几声愉悦低笑,他以扇掩口道:“怕要令你失望。”
“失望什么?”她脸一红,神情忸怩。他大笑出声。
“笑什么?真是讨人厌!”跺脚,她噘嘴不快。没料到心事被揭穿的如此快,那瞬间她确实希望沈小姐是个母夜叉,至少别比她好看。要不,申浞说不准就撇下她了。当然,她明白迟早有那一天,但也别来得如此快。虽并不深恋他,心思倒已跟着他了。和他在一起,多一刻是一刻,且她也打定主意,至多三五个月,她要再次逃离申浞,不再回来了。或许会到塞外或是西方,要不,下南洋到海外去也成。总之要远离申浞,永不见面了。
“又神游何方了?”长指轻弹她的眉心,唤回其神志。才发觉早已进了大堂,又是一阵羞赧。“没,你不说我是女的?”转移话题,她笑得尴尬,却也真的疑惑。
“想让沈三采更伤心。”斜斜唇角,很是不怀好意。
“很厌恶他?”
不语,面无表情。
看出他的不在意,申书苗偷偷一望沈三采。正巧他也朝她望来,四目交接,沈三采露出涎笑。申书苗一皱俏鼻,将小脸又藏至申浞背后。
原来有人可以笑得像条蛇似的,令人自脚底寒至脑门,五脏六腑翻涌不快。
“奴!你不会拿我当挡箭牌吧!”杏眸一转,她求证般问。
“天机不可泄漏。”他莫测高深一睨她。
啐了口,她老大不快道:“什么鬼天机!”十之八九她准没料错。
安抚地搂搂她,申浞便与沈将军高谈阔论起来,似乎将她当成空气。然而一双手,仍用以霸道之姿,紧搂在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上。
几次试图挣脱不果,申书苗颇有怨气地借申浞折扇的一瞬间的遮掩,一口咬上他的颈侧,聊表怒火。申浞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神色如常地与沈将军继续谈笑。
***
很难确切知晓过了多久,一时辰或更久,申书苗闷极,几要应周公之邀喝茶谈天去。
突然间,身子凌空而起,当下将她吓醒,惊疑不定地睁大眼四下张望。这才明白是被申浞打横抱起。
“吵醒你了?”头顶飘来低柔语音。
望去,她羞愧道:“对不住,我睡着了。”
“无所谓,你是该休息、休息。”意有所指,英挺眉宇间一片邪气。
迷惘凝视他,尚且纯真的小脑袋并不了解他的语意,只隐隐明白那非只字面上之意。
想开口问,欲叫他时眼神止住。就见他往左首望去,道:“沈将军,与你借个睡房。”不似请托,倒像命令。
“不了,我不想睡了。”忙阻止,挣扎着要下来。天!原来他们仍在大厅上!羞死人了!脸蛋不争气地涨红。
“那也罢。”并不坚持,申浞抱着她又坐下。
沈将军从头看到尾,可捺不住气粗声道:“申大人!老夫敬你为朝廷命官,你却一再羞辱老夫!这岂不罔顾伦常!”
挥开扇,申浞笑容可掬道:“沈将军言重,在下不至罔顾……”顿了下,言不由衷。“伦常。”“那好,申大人似乎该遣走那少年。”一击掌,目光凶猛地瞟向申书苗。
轻哼,她存心气沈将军,躲入申浞怀中,将小脸埋在他厚实胸膛,扮个鬼脸。
沈将军气得全身发抖,面孔上的肌肉一颤一颤,伸手就要去抓申书苗。夹风带势的一掌,凶神恶煞似逼向她背心。
那料到,尚连衣襟也摸不着,申浞状甚闲逸地将大张的扇子斜挡于其间。“啪!”地合上。沈将军狼狈不已地收回手,只差一步就要出大丑。
“唉呀!”正巧申书苗仰起脸看到一切,惊奇不已,满脸兴致勃勃的神采。
“申浞!你敢来沈府放肆!”沈三采先声夺人地大呼。
“岂敢。”他满不在乎又挥开扇,悠哉摇折着。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沈三采尖吼,猛地自椅上跳起。
申浞这回默然垂首不语,看似无话可说。谁知他正自诡笑?沈三采可得意非凡了,就见他不可一世地昂首,洋洋自得道:“快向爹道歉,或许还能留下小命。”
“三采!”沈将军暴喝声,神色一抹紧张。
“我又没说错!”他浑然不觉地道:“小小刑部尚书,算什么东西!”
“当然不是东西。”沈少夫人冷言冷语道,不屑目光仅撇过他的侧面。“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臣子。相公有胆对圣上不敬?”满是嘲讽。
“你这贱人!瞧我不教你个乖,我就不姓沈!”沈三采大怒,举手就要掴沈少夫人耳括子。“三采,住手!别丢人现眼了!”沈将军忍无可忍,一把扣住儿子手臂,押他坐回位上,也不管是否跌痛。
沈少夫人则不住冷笑,丹凤眼中恨意满溢。
自头至尾,申浞全然一副置身度外的闲适,似乎忘了罪魁祸首正是他。还一派悠闲地拿了糕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入申书苗口中,像在逗弄一只鸟儿。
“申大人,老夫就言归正传了!”以目光警告儿子,沈将军对申浞行为决定装聋作哑,两次行动教他个乖,闹剧不能一再上演。
“请。”专注于申书苗带有独特娇态的吃相,申浞随口虚应。
“翠儿,出来见过申大人。”沈将军迫不及待朝屏风后头唤道。
几声玉佩碰击声及衣服摩擦声传出,一抹翠绿人影伴随一股香风现身。
“奴家见过申大人。”莺莺燕语的声音自朱红唇瓣间流泄、传入耳中有说不尽的受用。
“沈小姐多礼了。”申浞微一颔首,半不起身。俊颜上是抹不在意的笑。
“这是我小女儿,今年一十有八,闺名翠袖。”沈将军得意洋洋地介绍,满以为能见到申浞惊艳之色。
哪知,申浞连正眼也懒得看沈小姐一眼,径自拿帕子替申书苗拭嘴,大有欲趁势偷香之感。
倒是申书苗有了反应,水灵大眼瞬也不瞬着在沈小姐身上,盛满赞叹!
好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相较于她,申书苗不觉感到自己有些孩子气,才差一岁呢!
“奴!快看呀!别玩我了!”张口往申浞掌侧一咬,阻止他愈来愈大胆的手,催促着。
申浞收回手,在被她咬的地方吻了下,促狭地笑睨她。如期见她红了脸,娇羞不已。愉悦低笑数声,这才转向沈小姐,有礼而疏远道:“久闻沈小姐才气,颇有相见恨晚之憾。”仍不起身,不动如山端坐着。
“申大人过奖,奴家只是爱看些杂书,哪有才情。”沈小姐娇滴滴笑道。
“谦逊了,较起某些不学无术者,沈小姐用不着低估自身。”他意有所指朝沈三采一瞟,似笑非笑一撇唇。
“不知申大人对小女……”沈将军不耐两人在那儿文绉绉地对谈,性急道。
不待申浞开口,沈三采怒气冲冲又跳起来怪叫:“姓申的!你说本少爷不学无术?好大狗胆!”
“大不过沈大公子。”冷笑,他邪里邪气摇着折扇道,目光森冷。
“老鼠的胆子大过狗吗?”申书苗忽地冒出话,甜腻语调似针般扎入沈三采心口。忙掩口时,已然不及。
“是不会,倒是脑子小了许多。”申浞放声大笑,恶意目光重重伤他。
“申大人!你屡次羞辱沈家人,所欲为何?”沈将军一击桌面,将一块桌角打落下来,木屑四散。红润面颊泛着青紫,额上青筋暴出,急遽鼓动着。
“就为有趣。”不将沈将军怒火放在眼底,更火上加油道。
唬地,沈将军自椅上弹起,厉声道:“申浞,老夫看得起你,才欲嫁与你一女,既然你如此不敬重老夫,就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耸耸肩,申浞面无表情地望他,眼珠如最名贵的黑珍珠,全然无感无情。沈将军不自禁瑟缩了下,气势一弱。
“晚辈当然明了沈将军恩德,只是婚嫁之事实非晚辈得以做主。”申浞婉言拒绝,将责任一股脑推至他老子头上。
“那好吧!我和你爹谈去……这可不能推拒了。”轻叹,不知该松口气或失望。
“最好不过。”没再向沈小姐望上第二眼,他径自逗弄怀中人儿。
或许沈家小姐是很美丽,但美丽人儿何其多,又有那一个能留在他心底?算来算去也不过申书苗一个。惦念她也并为容貌,而是古古怪怪的性子。多有趣呀!像养了只懒懒的猫,娇憨烂漫,机伶顽皮,却又不可思议的聪慧世故。但也仅止于此,玩玩可以,切不可放下真心,但也没心可放。虽不是个会爱人的料,申浞仍会娶个妻子来传宗接代,也攀亲带故一下,巩固朝中地位。但这人选万万不会是沈家小姐。
所谓祸从天降,他可不愿被牵连其中。沈将军只怕将晚节不保,可惜迟钝如沈府中人,竟无一人有所警觉,真该可怜他们。
***
书房外头,申书苗不甚雅观地半坐于台阶上,四下张望。相较于她,咏长不动如塔,端立于房门左侧,似个泥塑人像。
打个呵欠,申书苗回首问:“咏长,我能不能先去睡?”天空一片黑,东方却已微露鱼肚白,星子稀稀落落垂挂天际,无限苍凉。
“大公子没有命令。”毫无起伏的声调融入夜风中。
跳起,她奔至咏长身侧道:“他到底忙个什么劲儿?都六个时辰啦!我好困。”眨巴着大眼,里头数条血丝盘踞,看来憔悴。
“不知……或许有人要被治罪。”答得有所保留。
噘嘴,她道:“废话,他是刑部肖书,难道还能带兵出征不成?”一哼。
“或许,谁知道呢?”轻笑。
“奴!我撑不了了,先睡了,不送。”又打个呵欠,她虚弱地摆着手,步下阶梯。
此时,房门“咿呀!”地打开,咏长恭敬躬身道:“大公子。”她一时僵住脚步。
“嗯!”略一颔首,申浞朝申书苗唤道:“苗儿,你过来。”温柔却不可抗拒。
暗叹一声,她回首陪笑。“大公子!您要小的……做啥?”
“过来。”招手,他笑容可掬的。
笑容有些苦,她不甘情愿地踱上前,停在他身前一大步处,仰望他。
“体力这样差。”夸张摇着头,眼中满是促狭。
“谁害的呀!”咕哝,满是不快地瞪他。
六日来他几近疯狂的要她,三不五时逗她吻她,真不懂他哪来那么好精神,而她则快累垮了。不平的是,他仍要她尽护卫职责,守在书房外漏夜看守。他当天下人全和他相同,有用不尽的体力吗?真是个怪物,似乎用不着休息似的。可苦了她,几要被榨成人干。
假意思考了下,他一副恍然大悟状道,“不会是为兄的错吧!”
“你说呢?”咬咬牙,嗤哼了声。
云淡风轻一笑,他风马牛不相及地道:“进来。”不待她反应,转身走入书房。
一怔,忍不住喃喃咒骂,却无奈地跟入。经过咏长面前时,扮了个使人发噱的鬼脸。
“咏长,你退下。”申浞一探手将她扯入怀中,足部微抬踢上门。
躬下身,咏长也不久留,一窜身消失在密林中。
“你在忙啥?”刻意不去看放于一角的床,她顾左右而言他。
了然一笑,他道:“安心,今儿我不会动你。”
申书苗当下红了脸,装傻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小巧鼻尖皱了皱。
“圣上命我查办沈家。”蓦然道,令申书苗呆了呆。
“沈家?沈将军府吗?”一回神,她不可置信地问。
“是,惊奇吗?”笑问,他一派悠闲地走回桌边。
桌上杂乱放署不少书件,紫石砚台上搁着一支笔,笔头是朱砂墨,红滟滟的有点吓人。案头一张展开的公文,上头有着鲜红圈点。
“何止惊奇,根本无法置信。”靠上前,螓首左右晃动着。“况且,你不是要娶沈家小姐吗?”问道,语气藏不住一股酸味。
大笑,他道:“我是要娶妻,可没说要娶谁。”那全是申望贵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想娶谁?”她小心翼翼地问。
揶揄一睨她,他淡嘲道:“干卿何事?”
语塞,她无言以对,只得不甘地瞪他,生着闷气。
“怎的?又生气了?”搂过她,温言道。
向他扮个鬼脸,道:“没,反正不关我的事。”说得大方无比,表情则全不是那回事。
“你想你娘吗?”他莫名问道,拉起她小手在口边轻咬。
白皙粉嫩的肌肤瞬时浮现几个红印,青葱指尖在挑逗下呈现娇嫩的粉红色泽。
没试图抽回手,她认真想了会儿,带点儿凄然道:“不提都快忘了,我想念娘想得紧,四年没见了。娘好吗?”莫名有股罪恶感,啮咬她浅薄稀少的良心。
“怎知?”耸肩,他连杜雪雁长哈模样都不记得。
“那你问这做啥?”美目一瞪,语气大为不快。
“杜雪雁得宠好些年,近来可大大不若以往。”他自顾自道。
一股不安油然涌上,俏脸严肃。他在暗示什么?
“我或许会娶七王爷之女也不一定。”他道,长指玩着申书苗垂落颊边的秀发。
一扁嘴,她道:“与我何干?告诉我做啥?哪天你要能娶公主,再提吧!”神情很是复杂。
“说不准我能,却也得瞧我愿不愿。”
“愿怎么?不愿又怎么?圣上一下旨,谁理你呢!”她漠然道,目光闪避。天知道,她心好痛,似被剜了个大洞又似被万箭齐中。先前,她不会这样的,近来却愈变愈怪,老冒出不受控制的莫名情绪。
“这用不着你费心。”一拧她鼻尖,显得有些烦躁,平板眸光隐隐波动着。
“好吧!你想对我说啥?”抬手护住小鼻,苦着声。
他一扯唇角,神色阴冷道:“‘父志子承’,这种道理你该明白。”
申书苗一颤,了然望向他道:“我……是你妹子呀!”声音虚弱无力。
“还是吗?你的清白是我毁的,我的床也分了半个给你。就算今日我认你是妹子,也算没了,别说我压根儿没认过你。”他笑道,也不管是否伤害了申书苗。
每字每句均如淬了剧毒的利箭,分毫不差射入她先前的伤口,又是一阵翻搅剧痛,耳中可疑的听见肌肉撕裂声。忍不住头晕目眩,她香身软倒,申浞蓦地收紧双臂,牢牢抱住她。
“你很讨厌我对不对?”垂着头,她哀凄道。
不答,一脸漠不在乎,眸子清冷不带一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