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呢?在世无论多久,都是乏善可陈的。忧国忧民的胸怀,她没有,有的只是无限相思与深到没有底的愁。
人生在世几十载,多是如此浑浑噩噩地过完的吧!
较之数日前,野草似乎长得更高,也更加茂密了。她举步为艰地踏草而行,极端缓慢地往祠堂行去。
“圣火堂……”立于堂前,她默默仰望匾额,喃语。
半晌,才甩甩头,踩上台阶,打算进堂去。正欲进门,目光却叫门边一块石板吸引住。
那块石板做灰褐色,完整嵌于墙上,刻有文字。然因久无清扫加之风吹日晒,字体均已模糊,并覆上一层灰。
申书苗伸手拂去厚重尘灰,好奇地想看上头写些什么。待尘灰落尽,才瞧出石板上刻了三种字体。一是波斯文、一是楷书,最后一种已被磨得差不多,瞧不出是什么。
“……圣火,焚我躯体……”她就认得出的字句,低声念出。可惜字迹大多模糊不清,除了头几句,及最后两句,均已无法辨识。
而当她的目落于最后两句上时,不禁一震。“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泪水不觉涌出,又不可抑止笑出声。
确实,申浞不适合加入明教,“怜我世人”?他才不怜惜任何人呢!世人于他而言,是麻烦、是工具,用完就丢。“忧患实多”?他正是造成忧患的人。而她,则正溺于无边无际的忧患当中。
那段波斯文及另外那不知名的文字,大抵也是写这些吧!看来,大抵是明教祀文一类。
又在石板前伫立片刻,她微叹口气,走入堂内。
与前次来时相同,堂上烛火亮如白昼,层层牌位肃然守在原位上,火光摇曳下,似有生命般的晃动。
唯一不同是,堂上太师椅上坐个“人”,粗布长袍虽破旧却洗得颇为洁净,如丝银髯在烛光中灿然生辉。银髯下是张满布皱纹的面孔,却不觉难看。双颊透着粉红、双唇笑颜淘气、双目问辉诙谐,让人不由自主的亲切。
“唉呀!”申书苗吃了惊,往后急退。那位老人家,可不就是申浞的师父吗?他怎么……跑到大堂上了?
莫非……不禁想起尸变之说,忽觉遍体生寒,僵在原处半分动弹不得。
忽地,一只手悄无声息搭上她肩头。
“啊……”惊叫,声音全哽在喉头,她往前一软。
“小心!”熟悉的低沉声调于耳边响起,铁似的臂膀环上她纤腰。
“咏长!”认出来者,忍不住安心,她回望他。
“小姐怎么独自来了?”将她扶正,咏长关怀道。在他心底,有个特别的位置放着她,然而他明白,申浞与她之间,已没有空隙容入第三个人。
“你做的吗?”没回答,她指指椅上老者问。
“是,今日是大祭,大公子命我将老爷子移至堂上。”他语调平淡地答道,狐疑地望她。
若有所思点着头,她忽尔道:“我有话要同老爷子说,你出去吧!”
凝视她,胸口不禁一热,脱口而出:“小姐,如有不快,咏长……”硬生生噤声,他能做啥?
回视他,申书苗绽出一朵绝美淡笑道:“多谢啦!可是,有些话儿,不能同活的人说。”
“是!咏长就到外头守着。”
待他出了门,她又默默地站了会儿,才轻举莲步走至老爷子跟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又长叹口气。这才柔语道:“老爷子,您要天上有灵,就告诉我,大哥是真心喜欢我吗?”停了下,四周静悄悄没半点声响,空气像凝住似的,重得人喘不了气。
“我真傻,同死人说些什么呢?”她噗嗤笑出声,自嘲道,双目已微红。
“老爷子,您会笑我傻吗?明知得不到什么,还希冀着。大哥心底哪有儿女私情呢?我呀!就像被豢在金笼里的雀儿,逃不了哦!您会骂我不懂事吗?!现下大明王朝有危机,大哥每日都在烦心。他是个好官,要是教人害了,可真是损失了,而咱们家那么多人,也就糟糕啦!我却还在这儿操心大哥喜不喜爱我。但是,老爷子啊,书苗私心是重,要是大哥不能只喜欢我,不能只有我一人,书苗宁愿啥也不要。”一口气说完,她喘了喘气,神情是一抹坚定异常。
老爷子睿智双眸在摇曳烛光中闪着灵活神采,无限慈爱、无限安慰。申书苗深望那双如活人般灵采飞扬的眸,再按不住心下苦楚,掩面哭得不能自己。
半炷香时刻过去,她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抬脸又对老爷子道:“对不住呀!我只顾自己哭,没想到会打扰到您,太不应该了。”带着腼腆,两颊飞红。
“老爷子,大哥在您和先人们面前说啦,我是他今生的妻,您是看见的。”一顿,她无比肃然道:“老爷子,您可要替书苗作主呀!要是大哥负了我,您可得替我打他耳括子。”最后,仍舍不下对申浞的爱护,没有诅咒。
烛光流转中,老爷子双眸似乎正在说:当然,徒媳妇儿,师父一定为你作主。
***
清晨,申书苗特地起了大早,身侧被垫已然微凉,足见申浞离去有一段时间。
迅速着好衣裳,趁阿奴及小钰尚未前来服侍时,溜出了混沌居,往苗园去了。
昨日她匆匆离开前,杜雪雁特别交待她今日再去一趟,她看来身子有些虚,身为娘亲可无法不管。
“娘。”推开房门,她压低声唤着,深怕母亲未醒。
怎知杜雪雁早已坐在桌前,面对一桌菜望着她微笑。“苗儿,快来尝尝,娘亲手做的菜味道如何?”招呼着女儿,十指的油印子清晰异常。
“娘,您的手?”拉起母亲双手直看,她好心痛。尤其是见着杜雪雁面孔那抹笑。
“没什么,久没做菜了,手脚难免变钝了。”收回手,神色有些不自在。
申书苗才想开口说些什么,不速之客却堂而皇之的打了岔。“听二姊得意的,这几日你好福气呀!”六娘扭腰摆臀的走入。
“老姑婆,你又来碎啮些什么!”申书苗马上与之针锋相对起来。
“小贱人!甭以为浞儿宠你就这般,瞧瞧你爹吧!你也得意不了太久!”边说,六娘大咧咧走到桌边坐下,一双媚眼含怨地瞅望她。
“瞧爹不如瞧你,那些胭脂花粉还能撑着你这张面皮多久?”她恶毒问了声,不管六娘是否气到面皮发青。
喘了几喘,好不容易压下勃发怒火,六娘皮笑肉不笑地转向杜雪雁道:“二姐是江南人吧?这小菜做得精致。”忍不住目带怨毒。
近日来是每况愈下,饭菜非但粗糙难以下咽,还是冷的!这等苦,她从未吃过,就连嫁入申府前,在窑子里也过得要好多了。
会成了今日的模样,全是申书苗这小狐狸精害的。
她咬咬牙,尽力不使怒火现于表,强与杜雪雁笑谈。“二姊真悠闲,可不像我,整日劳烦生活,又要照顾老爷,哪有闲功夫呢?”
“六妹辛苦了。”杜雪雁低柔道,并非听不出陆娘话中话,只是不愿有所冲突就是。
申书苗可没母亲的温婉,她冷笑数声,毫不留情面开口。“你在怨没了往日的威风吧,我瞧你闲得很,家中奴仆用不着劳心、钱财使用也省了,还不悠哉?”
“你!”六娘故作平静的面皮几要维持不住,在跳起后再次硬生生按捺住。
“苗儿,你用不着这么对六娘,落井下石是啥意思,你明白的。”她皮笑肉不笑的道,貌似亲热十足。
“明白又如何?大哥教的,对看不顺眼的人,尽可能落井下石,看能不能砸死她,也省得心里不快。”聪明如申书苗可不会被六娘的装模作样骗倒,口舌更加凌厉。
尴尬的哼了声,六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伸口在满桌饭菜上,西沾沾、东捻捻,口中叨叨地嫌这嫌那。
“成了,你请走吧!别把菜弄得不能吃了。”申书苗忍不住挥开六娘的手,嫌厌道。
“走便走,可我得告诉你,这菜吃不得。”六娘幸幸然起身,冷声道。
“怎么吃不得!你嫌我娘吗?”
六娘也答话,一径笑着便要离去。
“老姑婆,我奉劝一句,多积些口德,才不至下阿鼻地狱!”俏鼻皱了下,她朝六娘背后喊。哪知六娘没答话,倒是有个男声应着。“你说得不错,可惜你得先去一趟。”隐藏凶暴。
“你怎么回来了?”一跳,她猛回身,不可置信。
“今儿是休假,你忘了?”申浞冷冷笑问,额上青筋微暴。
“先说好,我可不道歉。”她恢复常态,倔然道。
一拧她粉颊,他半是无奈道:“别发倔了,我不怪你便是,但那菜仍吃不得。”
“为什么?”眉心揪结。
“因六娘碰过了,你大可让二娘再弄一桌。”他解释,一边示意咏长将桌上菜肴处理掉。
“慢……慢着!”申书苗阻止。
“怎么?”申浞不解地拧起眉心。
她拿起一颗馒头,道:“至少,让我拿来喂鱼。”
“去吧!”颔首同意,任她跑到池畔。
见她将馒头分给阿奴及小钰,三人说说笑笑地将馒头撕成小块丢进池中,申浞露出浅笑。与七王爷府的婚事已敲定,下个月初七便要迎娶新妇过门。他明白,再瞒也没多久,却不愿告诉申书苗此事。他爱瞧她无忧无虑的笑,只是近日来她的笑已有一抹愁绪点缀其中。
或因如此,他迟迟不愿告诉她,申府即将有女主人一事,深怕从此就再见不着她的笑。
“浞儿,二娘想求你件事,不知成不成?”二娘突兀的出声,唤回他注意。
微一点头算是许了。
“我知道你不能给苗儿名分,那孩子外冷内热,平时有心事也不说,却比谁都重感情。”涩然微笑,又道:“还望你,多成全她,我怕她会做傻事。”
“有人同你嚼了啥舌根?”没回应杜雪雁,他目带凶狠地问。
“九姑娘告诉我,说你要娶七王爷府的公主。苗儿的亲爹是乡下穷夫子,我也不是好人家出身,哪能同金枝玉叶的公主争呢?”一反常态,向来不多话的杜雪雁鼓足勇气,将心里话全说出来。
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快乐并不在子女有多大成就,而是子女能有多大幸福。
“阿九还说了什么?”申浞不禁暗骂,就知道该多提防她,竟大意了。
“没了,浞儿,你……”正自说话,传来的惊呼悍然将之打断。
申浞动作好快,一眨眼已窜至申书苗身边,将她搂进怀中,黑眸阴鸷地凝视水池。
碧绿池水中,十数条鲤鱼翻起白肚,交织成诡异色彩。气氛当下冷凝,只听得众人粗重喘息。
“六娘摸过馒头?”低沉如地底蹦出的声音,不似问句,倒像肯定了。
实际上,他当然肯定,会下毒害申书苗的人,理所当然是六娘。
“这婆娘,越见大胆!”他怒骂,也不住心惊。
若非他来寻她,正巧见了六娘动手动脚,她怕早已中毒。又若不是她想喂鱼,谁又知晓六娘竟下此杀手?
双臂猛然收紧,他生平第一回感到害怕。万一……万一申书苗就此离他而去,那他会变成怎的模样?
她似风般,无时无刻不伴在他身边,叫人几要忘却她的重要。有天风不存在了,才发觉不能失去时,怕也太晚了。
怀中温软身躯动摇他坚固如铁的意志,若她一生不快,纵使拥有天下,他也一生不会满立忌。
隐隐明白她血泪交织的泣求:放我走……她的心究竟被他伤成怎么一个模样?左胸微感刺痛,好难受。
第九章
再迟钝的人,如今也能发觉申府将有大事,更何况精明如申书苗。
向来不许她出混沌居的申浞,将她迁移至苗园,经常在主屋那儿,灯火照亮半面天,直到大半夜。
整个大宅中,奴仆更加急忙,但脸上均带有喜气。府中女眷也添了新衣,拿杜雪雁来说吧!近几日来订了两箱衣物,花粉配饰也一件件买入,叫人目不暇给。
连丫环长工也都添了新衣,每日就见布商笑嘻嘻的进进出出,脸上笑痕加深两倍不止。
观察了六、七日,申书苗有了结论,申府正在办喜事,并极有可能是申浞的喜事。这令她不由自主一阵昏眩,几要站立不稳。
然而,未得证实前,她仍小心翼翼保护内心微小的希望。
这一切,却在阿九到访后,灰飞烟灭……
晌午时分,申书苗玩兴大发溜到了七曲池,除去鞋袜将裙衣下摆撩起塞入腰后,坐在池畔青石上,用脚打水。看着白色水花溅至半空,落水后激起的涟漪与她双脚拍出的打成一气,交织出复杂美丽的花样,不禁轻声而笑。
玩着,双手也下了水,衣袖濡湿也毫不在意。
忽地,身后传来平缓话语。“么妹好兴致,还愉快吗?”伴随细碎脚步声。
“九姐,怎么有空来探望妹妹?”回首,笑颜微僵。
“近日府里忙得什么似的,么妹这儿可真如桃源,奴家不谦逊的自比陶潜了。”一句话东拐西弯,暗示意味可谓十分明显,可惜过于深了些。
申书苗听得懵懵懂懂,一脸疑惑地望她。
“么妹不懂吗?”阿九轻笑,语带同惰。
“我该知道什么?”不愿与之拐弯抹角,申书苗强压不安,开门见山问。
“这可考倒姊姊我了。”阿九装傻,反问一句。
一时语塞,呐呐不能成语。隐约明白阿九所指为何,但实是问不出口,她怕极得到答案。
“不请姊姊坐吗?”走至她身侧蹲下,阿九笑嫣嫣地道,一点也不将她抑郁不快的神情放眼里。
“请随意吧!”垂下头,用帕子拭去足上水珠,敷衍道。常言道:“礼肖往来。”就是这回事。“不快啦!别这么,姊姊与你道歉啦!”边道,她边起身朝申书苗福了福。
狐疑地望她,书苗道:“你与先前不太相像,还真教人捉摸不透。”没多久前,阿九神情平淡得叫人发寒,那有这副笑语嫣然?
“家有喜事,自不用摆张晚娘脸,岂不教人生厌?”再次不着痕迹的点了下,更加明显。
“什么喜事?”咽口唾沫,涩然问。
阿九伸起两根白嫩织指,意味深长道:“有两件,不过对我是喜事,其余人就不一定了。”
“我……”她突然无法出声。
静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开了口:“九姊,大哥不会怪你来同我说闲话吗?”什么喜事,她约略猜出七、八分,现下,她只想知道申浞抱持如何心思。
“我是他同胞妹子,怪归怪了,大哥也拿我没奈何。”淡淡说来,唇角浅笑与中十足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