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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芽 page 4 作者:决明

  「当家主子什么也不是,只要有心,人人都能成为当家主子,当然没什么好稀奇的。」他继续喂她喝汤。

  「我也可以吗?」

  「当然。」他笑,「只要你赶快养好病,健健康康的,要当主子才有力气呀。」

  当主子还要有力气噢?真辛苦。小粉娃张嘴,接下他送到唇边的汤。

  「还有,你别将我当成了主子看待。」

  小粉娃眨眨眼,不甚明白他为何突然用这种像在请托她的语调。

  「那我要将你当成什么?」爹爹交代要把他当主子,小迟哥又不要她将他当主子,她该怎么办?

  「当我是小迟哥不好吗?」他露出像在蛊惑人一样的浅笑,丰神俊美。

  「小迟哥会喂你吃药、带你看菊,小迟哥的大哥给小迟哥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与你均分噢。」

  大男孩绝对没发现自己现在的举动多像威逼利诱并用,只盼望小粉娃别顺从她爹的教唆,将他排除在外。

  小粉娃想著爹爹的训诫,也想著大男孩的诱哄。如果把小迟哥当成当家主子,不能碰不能撒娇甚至不能腻在他身边,更别提什么喂她吃药带她看菊等等的事情,想来想去,还是小迟哥的提议吸引人些。

  「那我不当你是当家主子,你是小迟哥。」小粉娃的眉眼漾出小小花朵最娇艳的笑,「以後换我成了当家主子,你也别当我是主子噢。」她还不太弄得懂当家主子的意思,只是天真地说道。

  像是要奖励她,大男孩又赏了她一块排骨。「那是当然。」

  「打勾勾,骗人的是小猪。」她伸出小手,与他玩起手指打印子的游戏。

  「一言为定。」长指勾住了面前那只玉润小巧的纤指,拇指指腹相叠。

  承诺不需白纸黑字,只要两人心有灵犀,便存。

  承诺不需白纸黑字,只要有人违背誓言,便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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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的誓言仍时常不经意入梦来。

  是她答应过不将他视为主子,不让两人变成这副关系,但她食言了,童言童语说著违誓的人是小猪,但她仍是她,没有哪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多了个猪鼻子或长了根猪尾巴。

  原来违约,不过如此。

  在她清楚知道主子的定义时,她才懂了爹爹以前苦口婆心的训诫。

  她不能算违背誓言吧?她只是……认清事实罢了。

  梅媻姗端坐铜镜前,及腰长发早让她俐落而简单地编成麻花辫,甩至脑後,她从不多花心思在妆点自己上,素净的衣裳、行动方便的襦裤、一头数十年来不曾变化过的发辫,脂粉不施的脸蛋虽清秀却也少了几分姑娘家的甜美,但她不以为意。

  镜匣一角搁著精致的胭脂盒,那是她十四岁时,梅舒迟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里头的胭脂分毫未动,她连一回也没抹过。

  女为悦己者容……

  伸手碰触到胭脂盒的手蓦地停了下来,重新收回胸口,拢握。

  「没有悦己者,何必多此一举。」她自嘲,胡乱取过胭脂盒旁的练武臂束,将袖口系妥,故意漠视那雕著花蝶的银色胭脂盒。

  瞧瞧时辰,今早季府的菊花宴是该准备出发了。

  她不再胡思乱想,握起桌上的长剑便推门而出。依照梅舒迟十数年来不变的习惯,他这会儿应该在菊圃里。

  快步走过架筑在菊圃问的木造曲桥,梅媻姗在菊圃东篱的亭子里扑了个空。

  原先她没想太多,梅庄植菊的园圃占地惊人,偶尔他也会想赏赏别个品种的菊,所以她又朝植满黄艳色菊种的西圃园走,仍是不见梅舒迟的身影。

  来来回回数次,转眼间已经将所有梅舒迟可能会去的地方寻了一遍,一个念头闪入她的脑海,随即又被她摇头否定。

  「睡过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小……三当家身上?」她低声喃道。从她认识梅舒迟开始,她可没见过他在掌事的秋月间贪睡误事,有时就算两日没合眼,他也绝不会因疲倦而耽搁正事。

  但若他已醒,又怎么会不见踪影?

  梅媻姗不再像只无头苍蝇四处寻人,先在经过府门时向守门大哥询问三当家是否已出府去参加季府菊宴,得到了摇头的否定答案,她转向北院——梅舒迟的苑囿。

  天色仍灰蒙,苑里没有一丝残灯及人声,显示这苑里的多数人尚在黑甜的睡梦中。

  说实话,梅舒迟宠养出来的奴仆都很失职,虽然没说每个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但此刻已近卯时,奴仆房里也没几扇窗是开的,哪像其他当家主子手下的人,主子没醒之前就得早一步替主子张罗好一切,谁敢比主子晚睁眼?

  梅媻姗绕过房舍前的小石桥,几株稀有罕见的菊种「夕染」并列绽放在拱门两旁,这处进去便是梅舒迟的房。

  透过纸窗,里头不见半分苏醒的迹象。

  她拍拍门,「三当家,您醒了吗?」

  没人应声。

  「三当家?」这回拍门的力道和唤声都加大,可是仍是无声。

  梅媻姗蹙起眉。不在房里吗?人会上哪去了?

  在门外伫了半晌,正想离开之际,梅舒迟身上那股熟悉的菊香又沁入鼻腔,引她停步。

  梅媻姗心一横,抽出长剑,插进门缝间将门闩给挑开。虽然眼下的行为举止有如宵小,但为了找人,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踏进光线昏暗的房中,满室菊香。

  内室的床幔垂泄而下,布质厚实的深赭帘幔紧紧地掩住了床榻,床下的曲足案上整整齐齐搁放著梅舒迟的鞋。

  梅媻姗颇讶异,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幔一角,藉著微弱的光,瞧见了榻上沉睡的男人。

  「没想到……你真的在赖床?」

  这话要是说出去了,肯定没人相信。

  梅媻姗才想开口唤醒他,又突地觉得他既会睡到误了时辰,必是因为倦累到极限,再也撑不下去才如此,这么一想,反倒不忍吵他安眠。

  当然,她亦知道,就算她放任他睡到晌午,失了季府菊宴的约,他也不会责怪她,因为他不是个会迁怒的主子,即使一场菊宴没出席,极可能让梅庄损失一大笔进帐,梅舒迟也一定会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替所有失职奴仆挡下梅庄大当家的怒焰。

  傻呵,她的……傻主子。

  放轻了手脚,梅媻姗趁著他没醒,缓缓伏坐在曲足案边,看著仰躺在软枕上的睡颜,这些年来,第一次,放任自己这么近地看著主子。

  他已经不是个大男孩,而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不改俏俊,依旧温文,这眉眼,全是她熟悉的。

  「头发变长了……脸色也不像以前那么惨白,两颊红红的……」声如蚊蚋的梅媻姗完全蜕去平日的不苟言笑,此刻她的笑容充满童心,葱白的指卷起他一缯散发,动作轻柔细心,无法克制地将指节上缠绕的发凑到鼻前。「你今天怎么这么贪睡?这样都吵不醒你噢?」她咯咯地笑,笑他睡到天塌下来也毫无知觉。「我还以为你浅眠得很,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你。」

  床上的人只有浅浅吐纳,扇形长睫没有掀动醒意。

  梅媻姗觉得此时梅舒迟泛红的双颊简直可爱到令人想捏一把,毕竟这种面貌的梅舒迟是如此难得一见。

  葱指停下了把玩卷绕的动作,那缯顺滑的青丝像条墨蛇松开了束缚,从她指节溜出,她的注意力已经不落在他的发上,缓移到他的五官间,由双眉开始,紧接著深邃的眼、挺直的鼻、饱满的唇……勾勒出他雅逸温柔的脸庞,她一直知道他是好看的,但这并不是唯一让她无法将视线离开他身上的原因,而是她对他,有著太多的回忆……

  「小迟哥……为什么你不能单纯只是我的小迟哥?」膜拜的双掌贴近他的脸,不敢亵渎地维持一小寸的距离,明知道不该逾矩、不该奢想,她在这一刻竟管不住自己的渴望。

  如果不用长大,不用脱离以前的岁月,她就可以……对他很好很好,不用像现在总得板著脸,用最疏远的态度和他相处,她可以继续假装不懂什么是主子、什么是身分,只要知道他是小迟哥便足够了。

  「记得小粉娃说过,以後及笄长大,要嫁给大男孩当娘子疼宠,一辈子……我们打过勾勾的,记得吗?」

  这也是她违背的第二个誓约,她想,或许他也没将她的童言童语当真吧,毕竟那不过是个小娃儿病胡涂时的呓语,但是她记得好清楚,她要求著他的每字每句,甚至眼泪鼻涕也一并使出的耍赖手段,硬是要他收下她这个缠人的小娘子。

  她更记得……那时的他,笑得好温柔,颔首答好。

  那时她年纪尚幼,不懂什么情呀爱的,只喜欢他对她好、对她笑、将她宠上了天,而这些,她不许他分给别人,她要全部独占,甚至想学大人嫁娶那样和他做对夫妻——如果这是他们可以白头到老的身分。

  「是我太天真、太奢想、太不自量力,以为一切都可以按著那时的承诺实现,可是……」

  可是,人,会长大,也会看清一些小时候太过轻忽的事实。

  幻灭,成长,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分根本不足以匹配他。

  「现在,我发现还有另一种身分,可以一直跟随在你身边……」柔荑轻轻覆上他的鬓边,「只要你一直是我的主子,我就能以保护你为名,一直一直一直……跟著你。」

  梅媻姗屏著呼吸、闭起双眸,放纵自己将额靠在他的额上,享受他的体温。

  他若不醒,就让她这么放肆著吧,这样的亲昵,已经中断太久太久了,久到让她几乎忘了这份深埋在心里的悸动。

  还没能陶醉太久,她的水眸冷不防地猛然瞠开。

  「怎么这么烫人?!」

  额心所触及的肌肤间传来了骇人的高温,梅媻姗挥开两片挡光的帘幔,这才完完全全看清梅舒迟脸上晕滥滥的红彩并非来自於健康红润,而是——

  高烧不退。

  第四章

  秋意清寒,夜凉如水。

  室内窗扉紧闭,不让一丝丝夜风袭入。

  照顾了小粉娃一夜,她的高烧总算是降了下来,一身的热汗排出,小粉娃也脱离了病痛折腾,陷入沉睡。

  时已四更,夜阑人静。

  大男孩不放心地再采探小粉娃的额际,手心的温度渐趋正常,他这才轻轻吁吐出胸口的忧心。

  「三当家,夜深了,您累了一夜,要不要回去休息?」粉娃她爹始终站在他身後,这句话已经重复了十多回,驱赶人的意味相当浓厚。

  「还好。」

  「要是小野娃的病过给了您,那梅盛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大当家拧,所以您要不要……」

  粉娃她爹似乎对大男孩四更天了还待在小粉娃闺房里多所不满,但碍於他主子的身分又不好口出恶言,现在小丫头烧也退了、人也睡了,不像刚才病得正迷糊时要著孩子脾气,不许大男孩离开她半步,一只小手紧箝在大男孩的指间,不松不放。

  此时不赶人,更待何时?

  「我知道。」大男孩心知肚明。因为从一更开始,粉娃她爹就不断在他耳边碎碎嘀咕,好似气恼他霸占了他照顾女儿的权利。

  扳开小粉娃箝扣在衣袖的小手,大男孩终於离开了久坐四、五个时辰的木凳,脸上却不见任何倦意。

  梅盛先倒了杯茶给他,接著立刻抱拳说道:「三当家,有件事,梅盛不得不冒犯。」

  大男孩觑著梅盛,这梅盛是个年纪还不满三十的年轻爹爹,因为早娶媳妇之故,所以他十七岁时便已为人爹亲。

  「但说无妨。」

  「方才小野娃的梦呓,您不是当真的吧?」梅盛自头至尾都待在小粉娃身边,绝不容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和个男孩——不,是男人独处一室,即使这个男人在庄里是人人竖起大拇指称赞的好主子,品行个性都是上上之选,吃喝嫖赌种种恶习也没沾到半分。

  「如果她当真,我就当真。」大男孩清楚粉娃她爹意欲为何,小粉娃呓语的句子很多,但让粉娃她爹心头起疙瘩的,也只有那几句吧。

  小迟哥,我长大嫁你做媳妇儿,好不?

  好。他回答得毫不考虑。

  那你要像现在这样疼我噢……

  好。

  就算我以後会哭会吵会很烦人,都不可以不要我噢……

  好。

  大男孩每回声「好」,粉娃她爹的脸色就越沉。

  「小野娃是病胡涂了,您也跟著她犯傻吗?」也幸好小丫头病胡涂了,否则将大男孩的允诺当真可怎么办才好?!粉娃她爹板著脸,口气维持得有礼而疏远。「这事就当她没问、您没应、我没听见,这么算了。要是以後……我是指万一小野娃又胡涂地拿这些蠢问题问您,希望您别再答错了。」

  大男孩眉峰动了动,似乎颇玩味梅盛这席话。

  「你认为我的答案是错的?」

  梅盛想点头,但又不好指控主子说错话,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在梅庄讨口饭吃,自是不能对主子不敬,一时之间说肯定也不敢,说否定也不是,只能瞅著大男孩那张淡若清泉的俊颜,用眼神告诉他——当然是错呀!一个主子怎么可以对下人许这种夫妻盟约?!而且还完全没问过他这个做爹的同不同意!小粉娃幼稚不懂事,大男孩跟著凑什么热闹呀?万一小粉娃当真了,一辈子认定了他,他能为自己的承诺负责任吗?

  他梅盛是个穷长工,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粗鲁人,虽识字,可也不过尔尔,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得去秤秤自个儿的斤两,他自知高攀不上,也不希望女儿因身分低人一阶而必须像个小可怜一样忍气吞声,想想哪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有什么好下场?到最後若不是被富家夫君嫌弃娃儿出身寒门,野得不懂什么千金闺淑,就是富家夫君以此为藉口,肆无忌惮地娶进三妻四妾,到那时,娃儿拿什么筹码来替自己挣个地位?

  要是连娘家都只是她夫君家的下人,哪来力量让她靠?

  梅盛越想越是觉得为了娃儿的终生幸福,三当家这个乘龙快婿,他们是无福消受,还是让给其他有心当凤凰的闺女去配吧!

  「难道三当家不认为您的答案有欠考虑吗?」梅盛反问。

  大男孩不是没发觉自己的错。他错在答应得太快,还是该说……他错在答应得太诚实?

  大男孩苦笑,不敢深入挖掘真实的心绪,怕挖出更多他想隐瞒的真相。

  「是有。」

  「幸好三当家明理。」梅盛不得不对大男孩感到佩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这个以下犯上的奴仆早该被拖去杖责一顿,还容他在这边「欺压」主子吗?可大男孩没有生气,还坦然承认了自己的不是。或许也是他这温吞的性子,让他成为四名主子中最得人心,却也最让人放肆的当家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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