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望着已长得比自己略高的长子,眼神也由凌厉转为柔和,尹冀纵使对他有再多的不满,但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是难以割舍。
「我还没被你给气死。」尹冀径自先落了坐,低啜了口茶才续道:「这几年你到过了哪里?做了些什幺?」
「爹!孩儿这五年下江南,乡野城镇四处游历,沿途研究药石,行医救人……」
他静静地诉说,眼一抬瞧见父亲眉目轻拢、脸色不悦,立即岔开话题,「对了,我还在金河镇巧遇爹的旧识范叔叔,他修了封书信要我回府时呈上。」
看来父亲对他行医这件事仍耿耿于怀,余怒未消,看来还是少提吧!
尹峙天由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封淡黄色的信封,恭敬的双手递上。
「别多心了,爹总是这样。」尹澔天偷偷在尹峙天耳边安慰。
兄弟二人相视而笑,彷佛又回到了那段相互扶持的时光。
展信沉静的默读着,尹冀才舒展的微白眉毛又聚拢了起来。他一声闷哼,抿着唇伸手抚着正抽痛不已的右小腿。
「爹,没事吧?」首先察觉的尹峙天赶忙上前探问。
他伸掌顺着尹冀不住揉抚之处,力道适中的一阵按抚,而后提起父亲的手腕,朝脉上把按。
「旧伤罢了,只是这两年却痛得厉害。」尹冀皱着眉忍痛说。
「是啊!有时爹还疼的夜不成眠呢!」尹澔天担心补述。
「这是当初伤口未能及时处理,再加上伤后也没能疗养妥当,导致气候变换之际总会犯疼。」尹峙天把完脉后向父亲说明病情。
「哼1说得倒头头是道。」虽然语调不悦,但尹冀的表情却平和多了。
对父亲的冷言早习以为常,尹峙天只顾唤来在一旁伺候的下人,低声交待了几味药材和煎煮方法,命他们下去准备。
「爹,这汤药只要每日饭前服饮,不出一个月必定能改善脚疼。」尹峙天关心的向父亲说明服药的方法。
「再说吧!」尹冀挥了挥手,忍痛起身。
「爹,你要上哪?」尹峙天伸手相扶,却让父亲给回绝。
「这几步路我还会走。」
尹冀缓缓的走出大厅,又回过头来望着尹峙天,眼神里隐约有着难掩关怀。「一个时辰后在偏厅开饭,替你洗尘。」话毕,即转身回房。
「大哥,爹就是这硬脾气,其实他盼你回来可盼得发都白了。」尹澔天连忙替父亲方才冷淡的举止解释着。
他知道,他怎幺会不明了!尹峙天领会的笑了笑。
「我出去走走就回来。」尹峙天理了理衣装,走出大厅。
「记得一个时辰后开饭啊!」尹澔天再次提醒。
「知道了。」尹峙天头也不回的应着,不一会人已消失在厅外。
由始至终,关水荷的一双美眸哀怨的尽投在尹峙天的身上,直到他人影渐远,还舍不得转开。
***********
蝶飞鸟鸣,晨雾清风,又是一天生活的开始·
昨晚那一顿洗尘饭吃得他心头温暖畅快,而那原本要罚他,灌他三大坛烈酒的人却因太过开心,在自饮了几杯酒后就醉倒不起。
唉!这调皮的弟弟,欲罚人反倒先不支,看来他今天无法起身上早朝了。
尹峙天摇头笑了笑,在凝望着窗外景色片刻后,索性着装梳理,披了件墨绿的外衣步出房外。
此时天色微亮,时间还算早,大伙想必还没起身吧!
尹峙天才思付着,人已信步穿过了回廊、花树、池塘,来到距大门不远处的一片桃林外。
几名下人正在工作,一见着他纷纷起身请安。
「大少爷,要用早膳吗?」一名女侍恭声问着。
「我想先到处走走。」尹峙天摇头拒绝,开口问起另一件他急着想知晓的事。「凌霞别馆五年前让火给烧了,现在又重建了吗?」这件事他一直搁在心头不敢问,就怕父亲不悦。
「没有,自从大火后就一直荒废着,直到两年前老爷又命人将那里重新整理,租给一名外地来的富商,遍植各种花卉成为一座花坊。」
「花坊?」五年后那里倒成了一座花园了。「那我过去瞧瞧。」
尹峙天想了想,终究按捺不住地转身便朝那座花坊前去。那里曾是纳兰宛湮香消玉殒的地方,也是他的断肠地。
走没多远,视线里浮现的已是一大片正随着清晨薄雾,淡凉晨风上下起伏的各色花海。
清风里夹带着浓郁的花香,幽幽柔柔的吹抚在他的脸上、鼻间,又急急的窜进他开始烦乱的心房。
已无当年凌霞别馆蛛丝马迹,俪人的身影也无处可寻了……
「公子,买花吗?」
一句热络的招呼打断了尹峙天的惆怅思绪,他抬头一望,一名花匠打扮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
「今早的茉莉花开得特别美,你闻闻,真的很香地!」
「我可否进去看看?」尹峙天轻勾唇角浅笑。
「喔,请便!」那花匠在咧嘴一笑后,径自忙去。
深吸了口花香四溢的空气,尹峙天缓步地走进花丛。
各色彩花争艳,可以说美得目不暇给。
闲晃了一阵,衣上、发上也难免的沾染上花粉浓香。
花太香、太艳,瞧久了也颇令人意乱心烦。
正当尹峙天转身欲走之际,蓦地,一缕浓而不腻、淡而不俗的幽香缓飘而来,不着痕迹的钻入他为情神伤的心田。
这……熟悉的花香,好似……好似紫蝶花!
尹峙天原本被花香熏得昏沉的意识突然一醒,他连忙的四处寻望,终究在几尺开外,一大片的茉莉花丛下发现了一小簇淡紫色小花。
「果然是紫蝶花!」
这是西夏的姑娘们用来熏染衣衫、发丝的香花。
而这紫蝶花是当时纳兰宛湮由西夏那里带来此栽种的,让其它西夏女眷熏香,亦能一偿思乡之情。
这香花竟然还在这儿,没随着五年前的那场大火焚尽?
尹峙天讶然的急上前一探,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更证实他所见非虚。
他顺手摘取一枝,淡紫色的菱形花瓣开得正盛,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紫色小蝶。
「这花也不知打哪来?拔了又生、除了又长,生命力实在强的惊人。」身旁一名花匠正挥汗如雨地忙着,随口说道。「不过,这花闻起来倒也真香。」
「是真的很香。」汲取了口枝上的清香,尹峙天的双腿也有些乏了。
他随步的踱上几步之遥的小亭,背脊轻靠着石柱,怔怔地瞧着手中怒放的紫蝶花。
尹峙天兀自沉浸在花香中,时光彷佛急速的倒转,回至五年前的那一段过往,回到纳兰宛湮的身旁……
突地,一阵冷怨的声音无情的扬起,扰乱了这原该是沉静柔和的清晨时分。
「都五年了,你还想着她?」
尹峙天猛一抬头,顿时和关水荷那双怨怼的双眸对上。
他平静的将视线移回花朵上,良久方才开口。
「今生永难忘。」这也是他来不及对她说出口的誓言。
关水荷浑身一震,纤弱单薄的身躯被这句肺腑真言妒得发颤。
他竟爱她至深,以致于今生难忘。尽管她早就……
「她早就死了,就在这里,让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给烧死了。」她一字一句重重的想敲醒他。
「她一直活在我心中。」虽遗憾,他却不绝望,只因自己心中有她。
「峙天,为何你仍不清醒?为何你还执意的令自己深陷在五年前的困局中?」她着急的泛出了心痛的泪。
「不清醒的是你。」尹峙天望着她,无奈的一叹。「水荷弟妹--」他的话被她惶急的给截断。
「不要这样生疏的唤我,我根本不愿也不想做你的弟妹,我不愿啊!」她再也难忍的掩面痛哭。
「不管你愿或不愿,终究你还是嫁给了澔天。」面对她仍不死心的痴恋,他实在觉得无奈。
是啊1她都嫁了人,她哪还有资格说她愿不愿、想不想!
然而,礼教虽不容,但她却心有未甘啊!
「就算你不嫁澔天,你还是我心中永远的水荷妹妹。」他断然的表明态度。
关水荷虽然止住了失控的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深爱他、深恋他的一颗心。她爱他太深,一如他对纳兰宛湮的爱。
而他既然出走了五年,为何又在现在决定返家?是当真为了赶赴她和尹澔天的婚宴,亦是另有因由?
难道是他耳闻了玲珑小楼里的那个女人的事?
一思及此,关水荷紧咬着红艳的唇,满腔的爱意顿时化成深深的恨与怨。
「你回来是为了见那个女人吧!」她抬高了声调,恨恨的说。
「哪个女人?」她这表情和话语变得太快,他不解。
「你倒是很会装傻。」关水荷眼底的恨意难掩。「那玉玲珑是长得很像她,不过,只可惜她根不是那被烧死的野蛮子。」话一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出小亭。
玉玲珑很像她?像哪个她?是宛湮吗?
尹峙天心头一窒,拿在手里的紫蝶花瞬间跌落在地上。
「什幺玉玲珑?她长得像宛湮?」他激动的抢上前将关水荷拦住。
心头难以平静的望着关水荷,尹峙天突然间想起了昨日在玲珑小楼外闪过的熟悉身影,那该不会是……宛湮?
「她是长得像,可惜并不是她,她只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关水荷讥讽刻薄的说。
「她在哪?玲珑小楼是吧?」尹峙天不死心的追问。
别过脸,她气愤得硬是不开口说话。
然而尹峙天已心有足见,他立即转身离开,急步的朝着玲珑小楼奔去。
第四章
初升的朝阳打散蕴含晨露的薄雾,临安城又开始一天的繁闹。
昂立在玲珑小楼外,尹峙天的俊眉是紧拢着,心头更是重重疑惑难解。
他是来到了间茶楼,还是错走了某一处秦楼楚馆?为何进出的客人皆是男人?
这些交头接耳、低声谈笑,听不分明的话题里皆离不开那个玉玲珑。
她是这间茶楼的女老板,也是这间店引人注目的焦点?
他们除了前来品茗,更是为了一窥她的美貌?
那个玉玲珑会是他无法忘却的纳兰宛湮吗?
尹时天沉着一张俊容,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期待,缓步踏进这间茶楼。
举目所及,楼内品着早茶,尝着小点的男人们各形各色皆有,有的吟读诗赋,讨论学问,而有一派自在谈笑风生。
这里热络却不嘈杂,再加上墙上、梁柱上随处可见的名家的书画,恍惚间,让他有着来到一间风格特异的书斋般的错觉。
这间茶楼的确与众不同,足见店主人必是不俗之人。
他随性的选了个空位才落了坐,如炬的眼眸一抬,视线里立刻出现一抹身着红绸丝衣的窈窕背影。
那名女子背对着他,正在各桌宾客间穿梭招呼,时而低声谈笑,时而弯身私语。
当那名女子轻轻的一个旋身,尹峙天才欲将她的面目瞧清之际,一名极年轻的店小二立即迎了上来,并挡住了他的视线。
「公子,想吃点什幺?」
「我来找个人。」尹峙天答非所问。
「找人?」店小二一愣。
来茶楼里不喝茶反却要人,他当这里是哪里啊?
店小二欲开口再问个明白,一声娇柔的嗓音轻轻传来。
「小二,厨娘那里忙不过来,你去帮着她,这里我来招呼就好。」
回头应了声,小二即刻退下。
小二的离去,让尹峙天看清这突来的女人。
她一身淡红的绸衫虽紧裹着身躯,却丝毫掩不住窈窕轻盈的身段。
微露的颈间处肌肤细白如透,在自然散落的细发衬托下,更充满着一股令人难抑的诱惑。
但是,更令他震惊的却是那张薄施脂粉的丽容,虽然娇媚艳美,却是和他爱恋至深的她如出一辙。
除了眉眼间隐约的媚然,她简直像极了宛湮。
「宛湮!」他蓦地站起身,忘情的将她软嫩滑细的柔荑握在掌中。
初时,玉玲珑让他这唐突的举措给吓了一跳,但随即便恢复了镇定。
「公子,你认错人了。」不急着抽回手,她自若的任他紧握。
「我认错人?」尹峙天笃定的断言,「你分明就是宛湮。」
她的秀眉、星眸、樱唇,虽然都掩上一层胭脂,但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宛湮是谁?」字正腔圆的汉语出自她口中。
这太过标准的汉语让他微微一怔。
纳兰宛湮所说的汉语皆带着异族的腔调,而她却不同,但他仍相信她就是宛湮。
「宛湮是我今生挚爱的女人,也就是你。」他眼里深切的情愫撼动了她,但她却无福承受。
挣脱开他的手,玉玲珑不变的笑容依旧绝美。「我不是。」一如他的执着,她也断然的否认。
「我……」他的话语才说出口便让她截断。
「我姓玉名唤玲珑,襄阳人氏,今年二十八,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她简单的做了个自我介绍。
「年二十八?」尹峙天不由得心头失落。
若宛湮尚还活着,今年也该只是二十五,那眼前的她,果真不是……
「你也可以唤我况夫人,不过我比较喜欢我自己的本姓。」她柔柔的浅笑,鼻间嗅出他衣衫发上幽淡的花香。
「看来我真的认错人了。」尹峙天沮丧的坐回椅上。
「瞧您沾染的这身香,该不会是在秦楼楚馆里待了整夜,精神稍有不济,这才将我错认成哪个红楼姑娘吧!」她戏谑的掩唇浅笑。
「我不是那种人。」尹峙天不悦的驳斥她。
瞧出了他眼中的愠色,玉玲珑不再多言的替他斟上一杯温茶。
发觉自己的反应太过,一向淡然冷静自持的他竟然失控,尹峙天不禁感到抱歉。
「玉姑娘,不好意思,我是一时不察才将你错认。」平静下来的尹峙天诚恳的道歉着。
「没关系。」她漾着浅笑,转身欲走。
才刚移莲步,门外骤然莽撞的冲入一人,眼见就要朝玉玲珑撞上了。
由于事出突然,在众人皆来不及反应的同时,尹峙天机警的起身一跃。
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尹峙天不及细想,便伸手将玉玲珑急急的朝自己怀里一拉,俐落的避开了那急进而来的人。
玉玲珑一脸的惊愕,在尹峙天没察觉之际,身躯、心头皆不禁微微的轻颤。
她柔软的身躯紧偎在他的怀中,身上的幽香紧缠轻绕,肤脂细滑诱人,再再撼动着尹峙天的心。
他心不在焉地瞧着那人失了重心而踉跄扑倒,身后急追而来的两名官差立即吆喝而上,将他一举擒获。
「放开我……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那人惊惶失措的又哭又嚷。
「冤枉?你什幺人不好偷,偏偏去偷四王爷的王块,这下子脑袋一定搬家。」
宫差们一边怒斥着,一边重重的赏了他几个耳光,外加几脚重踢。
「玉玦?」玉玲珑闻言背脊一僵。那会是她寻寻觅觅的那个玉玦吗?她专注的聆听着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