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崖下的苍茫雾气，难过的心想，难道他连小莞的尸骨也见不着了吗?他的心顿时碎成千万片，恨不得也随着她投身崖底，生生世世，常伴左右……
第十章
三年了，转眼间已过了三年。
风怀天坐在酒楼客栈中，露台下，他举杯邀月，孤影成单。
望着银白色的月光，淡淡流萤在眼前轻巧飞绕，他的记忆永远停驻在三年前那啃蚀着他心肺的一幕!
当年，小莞投身崖底的情景夜夜侵扰他的梦，只要他一合上眼睛，她的身影便浮现眼前……
『砰』的一声!他恨恨地摔出酒杯，任由碎片水酒散洒满地。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待他，让他得而复矢……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怆然流下泪。
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寻找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日寻不着她，便不愿让自己相信她已死去的事实。
后来，在山崖底下，他寻到了一只残破的绣花鞋，他宁可相信那是她的鞋，希望她被山中仙人救去，保住性命，心中才能期待着两人的再度相遇。
酒意方酣!这三年来，他总在这醉与醒中度日，迷迷惘惘的期待她出现在他的梦中，但她却始终未曾出现。
他清醒时，心底被思念啃蚀;梦萦中，那空荡荡、虚无清冷的梦中，依然没有她的陪伴。
他能够抱着希望吗?那极为渺小的希望…….
他深信着，深信着小莞一定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而他，则要倾尽一生的时间将她寻回他的生命之中，这已成为唯一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
风怀天心恸的合上双眼，黑色的夜掩不去脸上的斑斑泪痕，傅小莞的一颦一笑，娉婷袅袅姿态再次浮现他的脑海……
深沉的夜，那孤单身影更显得寂寥。
*****
小桥流水、庭园楼宇。青云山庄内景致如画，即使是假山假水，也足够让人流连忘返，徘徊不去。
曲折迂回的迥廊，横瓦着山庄里的逾风。逾月楼，两幢楼宇间风景优美，云雾凝聚迷漫其中，彷如仙境。
仙境中有一女子长发披散肩后，有如发亮的黑缎，柔软的发丝随风轻扬，细致美丽的脸蛋上泛着淡淡温柔的笑意，望着蹲在跟前的男童。
"娘──"男童圆胖胖的心手指着地上用沙画出来的歪曲字形，抬眸望着身后如仙子般出尘的女子，"念──君──"
"念君乖，写得真好，是谁教你习的字?"
望着软沙上那歪曲可爱的字迹，女子伸手轻轻抚摸着爱子的发丝，眸中带着母爱的轻柔微笑，鼓励的赞美着。
"是青姨教念君写自己的名字。"男童开心的望着母亲，然后站起身抱住娘亲纤细的腰肢，将小小的脸蛋靠在娘亲的怀里。
娘笑了!他最喜欢看娘笑着的模样，好美，美得像天上的仙子一样。
只可惜娘很少笑，至少从末开怀的笑。娘总是望着他，痴痴的望着，然后眼泪便不知不觉的滑下。是他做错了事吗?为何娘总是对着他哭泣落泪呢?
“青青……”
傅小莞低头沉思着。是青青教念君写字，这三年来，一直都是青青在照料着她、照料着孩子，她真是个忠心的丫头。
青青嘴里总是叨念着她们姊妹情深，即使心里已经有了人，她仍是执意留在她身边不肯离开。
她心里对青青是感激的，但她总不能这么一直误着她的青春啊!
"娘，是因为娘思念爹，才为念君起这个名字是吗?"念君怯怯的问着。娘很少提起爹爹，但他真的好想知道爹是谁呵!隔壁的大宝都有爹爹，为什么他没有呢?他好想叫娘为他找个爹爹呀!
"你爹……"傅小莞合了合眼，看着念君满是祈求的小脸，她又犯头疼了。
“娘，念君有爹吗?”
念君不肯放弃，直扯着娘亲的水袖，痴痴的企盼着娘亲能说一些爹爹的事情让他明白。
难道他真像大宝说的，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但他有娘啊!怎么会没有爹爹呢?说什么他都不肯相信的!
“念君的爹……”傅小莞苍白着脸蛋，白皙的手指轻按着太阳穴，努力想从空白的思绪中寻出一点的记忆。
“念君有爹的，是吗?娘，念君不像大宝说的，是个没爹的孩子是吗?”念君小小的眼瞳中闪烁着期待。
“娘不知道……念君，娘真的不知道……”她疼得柳眉轻蹙，脸色愈来愈苍白。
她轻眨羽睫，望着念君的小脸，那似曾相识的脸庞彷佛曾经出现脑海，但她总是想不起来啊!
“青姨说爹总有一天会来找娘的，娘，爹真的会来吗?”
“念君……”傅小莞只是看着孩子，心中与他同样的无助。
念君始终得不到所要的答案，小小的圆脸上从期待渐渐转为失望，他垂下了小脑袋，将难过深深的掩藏在心里。
“念君，你答应过青姨什么?怎么又提到你爹了?”
青青的声音乍现，念君一吓，缩到娘亲的怀里，圆圆的小脸上不再有期盼，只是害怕的望着突然出现的人儿。
“青青，别凶孩子……他不懂……”傅小莞不舍的搂着念君。她本该给孩子一个答案的，都是她的错……
是她遗忘了太多的事惰，没办法给念君一个满意的答复。
“小姐，妳头疼又犯了吗?身子还受得住吗?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青青担忧的问道。
“不用了，只是老毛病，一会儿就没事。”傅小莞摇了摇头，低垂粉脸，习惯的揉抚着念君的黑发。
“小姐，妳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妳的身体还那么的虚弱，想不起来的事情就别想了吧!”青青走至傅小莞的身旁，小心的整理着她飘散的长发，用红线在发间缠了个蝴蝶系，如云黑发收拢至左肩，露出她光滑白净的纤颈。
当年，她在五狱门下与狱残然亓诵〗愕男悦矣胁轩封住小姐的血脉，这才保住了小姐微弱的气息，否则从那样高的断崖坠落，早该没了性命。
事后，她舍下残牌俗约旱那榘〗闼突厍嘣粕阶魑〗闱肜戳宋奘骄戎危醋苁俏醇鹕?
在这段昏迷的时间里，小姐腹里的生命却已悄悄茁壮，直到要生产的那日，小姐奇迹似的在分婉的阵痛中惊醒，生下了小庄主，也救回了小姐的一条性命。
“我真的好想告诉念君他爹是谁……但我总是想不起来……”傅小莞无助的轻摇着头，脸色显得懊恼而樵悻。那片空白的记忆折磨了她三年，每当她试着去想起，便总是头痛欲裂。
“小姐，想不起来就别勉强自己了!”青青安慰着她，又不免赏了念君一记白眼。
早叫他别来烦娘亲有关爹爹的事，他偏要这么做!待会儿她一定要给他一顿排头吃!
念君彷佛能接收到青姨的想法，他红了红眼眶，扁着红嫩的唇瓣，又紧紧的抱住了傅小莞。
“娘……娘别想爹的事了，念君以后再也不问了好吗?咱们出去逛逛市集，买些布料请人为娘做漂亮的衣裳，念君喜欢看娘美丽的模样!”念君扯着娘亲的袖子撒娇说道，想补救自己方才的错误。
“嗯!小姐就别再想那些伤神的事了，我们带念君出山庄去逛逛吧!”青青扶起小莞，为她披上兔毛披氅。
“也好，许久没出山庄逛逛了，再闷着，我这身体恐怕又会闷出病来。”傅小莞柔柔的一笑，笑中却泛着无奈。
她明白青青是为她好，不希望她老想着那段空白的过去，但她没办法这么空洞洞的活着带着念君一辈子到老。
空白的记忆不能填补，她又如何面对她的未来呢?
牵着稚子，傅小莞看着那张年幼的脸庞，那双黑眸深邃而明亮、狭长而晶灿，一点儿也不像她的眼睛;念君高而光洁的额头、有棱有型的脸庞，也不像她呀!该是他爹爹的遗传吧!是什么样的男人让她甘心相许呢?为何她总是想不起……
轻按着侧额，她又隐隐头疼了起来。
上天为何总是阻碍着她的思绪?每当她看着念君的脸，脑海中似闪过几许画面时，一道白光便闪过眼前，抹去了那些片段，难道这辈子她便注定只能从三年前活起吗?
她那空虚的心，究竟谁能填补?
“娘，拉拢披氅吧!外头冷呢!”念君搂着娘亲，言词中满是呵护。
念君这般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要孝顺娘亲了，因为娘亲没有爹爹怜惜，他心想，身为儿子的他，自然要承担起这样的责任。这是青姨教他的，而他也深深铭记在心。
“念君真乖。”
傅小莞低垂粉颈温柔的望着儿子。虽然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但幸而有念君这聪明贴心的儿子抚慰了她的心……
*****
念君手里拿着糖葫芦，满足的放在小嘴中又舔又吮的，他跑在傅小莞和青青的前面，在市集的街道上活泼的跑跳。
“好热闹喔!娘，妳瞧，有人在比试武功呢!”
念君拉着娘亲的手，心里充满着兴旧与期待，他拖着娘亲挤到擂台前，看着擂台上两位大哥比试武功的模样，他不断拍掌叫好，甚至有模有样的挥舞着小手，学起了他们的招式动作。
“这太暴戾血腥了，念君，你别乱学!”青青⊥匪底牛鹆四罹阌肟?
带着念君走出了人潮，却未看见小姐跟着出来，青青回头一望，却见小姐痴愣的看着擂台，看得像是失了魂。
“小姐……”青青将念君放下，交代他别乱跑，便又踅了回去，“小姐，咱们走吧!”当年，小姐就是心高气傲以为自己一招半式便能横闯江湖，否则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模样，她不能再让小姐忆起自己以前曾经习武的事了。
“等等……青青，我……我好像会那些招式……”傅小莞轻拧着眉，觉得眼前的场面似曾相识。
她曾经遇过这样的擂台吗?为何……该死!她的头又疼了……
“小姐，别胡说了!妳身子这么虚弱，怎可能武学呢?咱们还是快离开这里，省得待会儿上头的人摔下来……”
青青的话才说到一半，擂台上的男子被一脚踹下，摔落傅小莞的面前，片段记忆也跟着闪过脑海──
她不由自主的弯下身子，拾起男子的长剑，玉指在利剑上轻轻一抚过，旋即脚尖一踮，忽地跃上擂台。
擂台上的男子见她上台挑战，二话不说举起长剑便朝她刺了过来!
傅小莞先是闪躲着，随后开始试着出招，她虽然使着生涩的剑法，却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几招下来，她使剑渐趋娴熟，甚至开始出剑攻击对方，竟让对方渐次招架不住。
“娘好棒啊!娘会功夫呢!青姨，妳从没说过娘会功夫，念君也要娘教念君功夫……”
念君挤回擂台前，攀着青青的身体引颈望着。看见娘亲就要打赢擂台上的侠士，他高兴的大声欢呼。
听见儿子的叫声，傅小莞分神转头朝念君露出一笑，谁知对方却趁她不备之际一剑划下，伤了她的肩背!
“啊──”
她退了几步，左手捂着右肩的伤，鲜红的血从指缝渗了出来。
就在她连连后退时，一抹如闪电般的银白身影飞跃至擂台上，他一身的白，寒风掠起了他的衣裙，他一伸手，长剑便从背后出鞘，接着他使着剑气往擂台申央一副，擂台登时一阵摇撼，化为两半──
傅小莞怔愣的看着面前的男子。
这背影……似熟悉的故人……
但她除了爹娘、青青和念君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与她亲近了，他是……
“小莞，是妳吗?”男子旋身，沉声朝她一问。
“你……”
单是看着他的眼睛，傅小莞便觉天摇地动，还未能回答他的问句，他便使着上等轻功朝她飞来。
擂台开始摇晃，在崩塌之前，他将她从擂台上劫走，那双臂膀强壮而有力，让她只能紧紧的依附着，不能拒绝，心中却充满了信任。
攀附着陌生侠士，她感觉着自己在空中飞跃，风飕飕的刮着她的颊腮，那极快的速度就如同她脑海中的画面，快得令她无法捕捉。
抬起眼，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安心的低下头靠在他的怀里，也渐渐感觉到那份熟悉的心疼……
*****
城外山边，满天云霞缤纷弄影，染红天际。
风怀天一身轻盈的搂抱着傅小莞缓缓落地，双眸望着跌坐在绿地上的她，深沉的情绪藏至心底，只有那一冽冰寒的眼神一瞬也不瞬的凝望着她，彷佛要渗进她的心肺，令她无所遁形。
“这位大侠……”傅小莞轻声开口，看着他那双幽漆如墨的黑眸，心里鼓噪着、撼动着，像是要被茧而出的蝶，极欲挣脱!
“小莞，是妳吗?真是妳吗?”他走向前，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起，铁臂如钩般紧紧揽住她的腰;她身上有着淡淡的药味，不似记忆中的清香。
“你……我该认识你吗?我……”她轻声开口，小巧贝齿咬住了唇瓣，他眸中的神伤让她止住了话，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小莞，妳是我的心莞!我踏遍千里，终于寻到妳了!”他紧搂住她，那熟悉甜美的语调，在他的梦里一遍遍的轻吟，眼前柔美细致的容貌更是如灵魅般的纠缠着他，教他如何将她遗忘?
此时此刻，他搂着她，她倚在他的怀里，犹似在酒意醺然中、在梦里。他多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停驻，再也不愿醒来。
“你……”傅小莞轻谓了一声。不知为何，这怀抱是那样的熟悉温暖，竟让她舍不得离开。
她伸手轻抚着他的发，细细一看，他的发色竟掺杂着些许银白发丝，是思念折磨着他，令他早生华发吗?她的心骤地一紧，泪水不知不觉的落下。
“喊我的名字，小莞!我要妳喊我的名字!”他伸手轻扣她的下颚，拇指轻抚着她柔软红嫩的唇瓣。这唇……仍像三年前一样诱人。
“我……你是……”她慌了，小手揉握着他的衣襟，眸子里闪过不安与脆弱。
她该识得他的……她该识得……只是……她喊不出他的名!喊不出来啊!
水眸盈上了泪雾，她慌乱的抹着泪，却痴望着眼前伟岸的男子，这容貌她见过的，这宽厚胸膛也是她倚偎过的，这双充满深情的眸子也曾在她记忆深处徘徊，为何她喊不出他的名字?
她的头好疼，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一层层绵密的白雾笼罩着她的记忆，她曾经试着冲过那层层防卫，却一次次的失败，但这一回，她一定要拨云见日，她要看见迷雾之后的清晰……她要找回她的记忆……
“小莞，求求妳，别再折磨我了!”
风怀天捧起她的脸蛋，低下头，吻住了她柔软轻颤的唇。那日夜的折磨在这一刻得到了消蚀，她的唇仍如过去的甜软，舒解了他心头的渴望。